司不遇凝眉沉思。
在和宋之堃所有接觸中,兩人聊得最多的,除開棋藝,便是繡州風物。宋之堃見多識廣,和他聊天對弈都是樂事一樁,對京城和染青兩人則少有提及,這讓他一度以為宋之堃真的在安心等待,甚至放下素日仇怨,畢竟他老了,染青也死了。
少頃,他搖頭:
“沒有。老二的勢力,我暗中早有了解,不可能流露出什麼,讓他去以卵擊石。要碾死一個教書先生,對老二夫婦來說太容易,因此平日見麵我都分外留心言辭,不曾流露一絲半句,至於他,自從搬去祁山書院,聽說他連書院大門都甚少出去……”
“這就奇怪了。”
沈兮百思不得其解。
要取信老二夫婦,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宋之堃和染青的過往司不垢心裏應當很清楚,他因何會相信此人?
兩人又閑聊了些旁的。
睡意襲來時,司不遇想起司楠庭今日“發病”時的冷笑,薄薄睡意頓時又煙消雲散,“楠庭今日表演鬼上身,是你在北偏殿和他商量的計策?他模仿故太子妃的聲音是怎麼回事?太像了,因此青天白日也覺得格外瘮人。”
自顧尋了個舒服姿勢,沈兮朦朧作答:
“很簡單,我給他用了一種能夠暫時變聲的藥。太子妃是他娘,他對她言行舉止也很了解。”
“原來如此。”
夜明珠的光輝將臂彎間的容顏映襯得晶瑩如美玉,司不遇眼前反複回放著無意間捕捉到的一幕,有些悵惘、又有些憂心的說,“不知道你發覺沒有,我覺得……楠庭似乎變了些。變了什麼,其實也說不清楚,就是一種感覺吧,好像……”
下頜畔的呼吸已然均勻而悠長。
男人垂眸,看著墜入夢鄉的女人,無聲失笑。
趕走腦海裏種種克製不住的浮想聯翩,他從背後緊緊擁住她,也調整呼吸入睡。
緊緊依偎的兩具身體,猶如兩把湯勺嚴絲合縫貼緊……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無休無止的調查問話,連一向不問世事的慈安宮都被驚動。當然,老太太老成世故,並未偏袒誰,隻勒令帝後務必嚴查,早日讓事情水落石出。然而,不管怎麼查,證據始終不足,既不能證明老二夫婦毒殺太子,也不能說明司不遇乃是幕後主使。
事情陷入僵局。
文帝為此肝火旺盛,許久不去後宮。
這日,他好不容易生出點心情去聽戲,路福公公又收到天牢來報。
忍了又忍,他小心上前:
“天牢來報,說宋之堃快不行了,想見陛下一麵。”
“哼!”
婉轉戲文頃刻變成凶險刺殺,文帝龍袍一甩,起身大步走出戲園,路福公公趕緊追上。
他秘密去了天牢,當中最為昏暗濕冷的一間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宋之堃躺在亂草上。
許是回光返照,他艱難蕩開亂糟糟結團的發,淡淡看向一身明黃的男人:
“來了。”
“不是你求見朕嗎?”
許久不來這種地方,饒是冷硬帝王心,也不忍多睹眼前慘烈的景象。
他的四肢全一截截斷了,十根手指和十個腳趾全都詭異的扭曲著,皮肉幾乎找不到一塊好的,一眼望過去,全是殷紅成黑的血痂,臉也被烙鐵灼了馬蹄印,比京城沿街乞討的乞丐還不如,再無半分讀書人的清貴,唯獨兩隻眼睛內光彩如那日,好像還想站起來再行刺殺……
宋之堃粗粗喘氣:
“是啊,是我求見。我這輩子最後的事,莫過於當年去太子府求你……”
“從前之事,休要再提!”
嫌惡掏出明黃帕子,文帝冷冷捂嘴,“還不想交代是誰指使你寫那些信嗎?宋之堃,不,或者朕應該叫你林度,早在很多年前朕和你之間的輸贏就定下了,不管是染青,還是其它,你都是徹頭徹尾的輸家!就算你苦心孤詣來行刺又如何?朕乃堂堂九五之尊,豈是你一介草民可殺?”
“輸贏……”宋之堃咬緊牙關,用斷臂撐坐起,“你覺得我是在爭輸贏?”
“難道不是?”
“哈哈……難怪你即使得到染青的身體,也得不到她的心。”宋之堃仰天悲嘯,“行,權當……草民徹頭徹尾輸,臨死前,我就把指使我寫栽贓書信的人……告訴你。三個字,皇上聽清楚了:夔王妃!瞧皇上這眼神,不信是麼?”
牢房裏並無他人。
文帝並不否認,冷問:
“夔王乃朕嫡次子,誰知你是不是臨死前構陷,好讓天家父子相殘?”
“哈哈哈,你看,身為皇帝,疑心比天大,即使別人說實話,你也不會信。”
宋之堃艱難靠著牆,像瀕死的金魚一樣張嘴呼吸,“皇上,撇開染青和滅門,草民最後想問你一句話,在這世上,你……能信……誰呢?草民是輸家,然草民這一生可信之人遠比你多……”
“你信的人再多,還不是落得個死?朕問你,為何突然從繡州來到京城?”
血汙惡臭熏得人肺腑不適,文帝轉過身,又問:
“老九暗地裏是不是培植了一支勢力,所以才能救你?老二夫婦是不是利用你操控染青毒殺老祖宗?”
身後久久無動靜。
文帝勃然轉身,隻見油燈裏的人靠牆氣絕。
他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還在堅持不懈問:
皇上,芸芸眾生,你能信誰呢?
再也不想多呆一瞬,文帝陰沉走出去。
天牢門外,深居簡出的老祖宗坐在肩輿上。
有沈兮妙手回春,她恢複得差不多了。
待文帝請安,老太太淡淡道:
“讓他和染青合葬一處吧。”
“老祖宗……”
文帝些許不樂意,被兩鬢斑白的老太太打斷:
“東宮懸位,兩位皇子遭軟禁,皇帝還有心情計較這些?”
當頭棒喝的一記,聽得文帝羞憤難當,當場吩咐路福秘密去辦宋之堃後事,自己則親自送老太太回慈安宮。
初冬時節,宮道寂冷。
聽完文帝複述宋之堃的話,肩輿上的老太太露出一絲悲愴的笑:
“當年,染青也問過老身同樣的問題。”
文帝微訝:“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