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太子,別等了,杳杳姑娘不會來了,眼下您這一身重傷,若是不趕緊醫治,就怕、就怕撐不過明天,而且齊霂國的追兵馬上就要來了,您在這麼等下去就怕、就怕會有危險啊!”跟著慕容修一路殺出重圍的鶯雀,此時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落。
殘陽如血,妖冶的霞光將慕容修的影子拉得異常枯瘦。馬背上的人兒怔怔的立在原地,火紅的玄衣浸染著血跡,原本桀驁的氣質卻生生被磨下去了三分。
“杳杳說要我等,我怎能不等?”馬上的人兒說著,聲音中卻是掩不住的落寞。
“可是太子……”“再多說一句,便給我滾回襄陽!”
這一句嚇得鶯雀癱倒在地,公子一向對她們這些貼身心腹極好,今日卻怎的說出這麼重的話、
鶯雀強忍著淚水,再一眼望向馬背上的人兒,“太子殿下,晉國的新任國君要在今日迎娶皇後,這杳杳姑娘又沒了蹤影,您說,您說會不會……”
“晉國的新國君?”慕容修的心突然抽緊了,狠狠地抿著薄唇,不經意間一股鹹腥便湧上來。
杳杳,你果真要這麼對我。
“我們走!”手中的馬鞭一振,調轉了方向。
彼時,晉國皇宮內。
“娘娘,吉時快到了,由奴才們伺候娘娘更衣吧。”透過金紫色的紗幔,隻見三四個太監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我坐在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這個傳說中豐容盛鬋,冠壓群芳的美人,骨子中卻透著一股美到驚豔的不真,自己若不是嫁給晉王,也不用這般刻意的強施粉黛。
“放著吧,你們都退下。”
伺候著的奴才宮女紛紛退下,我又看了一眼鏡中盛裝的自己,嘴角微微浮上了一抹淺笑。
抬起蔥玉般的素手,緩緩戴上了鳳冠霞帔。屋外,文武百官早已候在大殿。我四下望向屋內,空無一人,麵無表情地掏出一盞刺著青花的小淨瓶,輕輕地閉上了眸子,“慕容修,我們的恩怨也該結束了。”說罷,抬起瓶子一飲而盡。
半晌,緩緩睜開了眼眶,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莫修,你會來麼?目光不自覺地投向了窗外,不經意中竟蹙起了眉。
“娘娘!娘娘!”門外的鄭公公慌慌忙忙地跑進來。
“不是讓你們在門口候著嗎?”我不禁蹙起眉,語氣略顯僵硬。
“回娘娘,奴才們剛才在門口候著,忽然城門口的守將來報,說襄陽國的太子殿下此刻正守在城門口,像是有要事要同娘娘商議,奴才們不敢怠慢,這才冒著膽子闖了進來,請娘娘贖罪!”鄭公公顫巍巍地抬了抬頭,又怯怯地低下去。
我放下手中的瓶子,兀自歎了一口氣,“也好,婚典開始尚有一些時辰,你隨我從寢宮的側門出去,且去會一會那襄陽國的大太子。”
“奴才遵命!”
此時,晉國城樓前。
“殿下,這晉國的城門緊閉,顯然守城的將領是奉命故意不放我們進去!要不,要不鶯雀再去通報?”
慕容修微微抬了抬眼,聲音帶著一絲無法輕易捕捉的無力,嘴角卻勾起了弧度,淡淡的聲音盤旋在城門上空,“若是不開門,殺進去倒也無妨。”
言語間,城樓上突然出現一抹妖冶的紅,嫁衣如血,才冠三梁。
我踏著緩緩的步子走上城樓,卻聽見眾人紛紛駐足叩拜,“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幾個當差小卒的私語卻不經意地傳來,“原來這就是晉王要封的皇後啊,早就聽說過是淡掃蛾眉、美憾凡塵的極品……卻沒想到眾多傳言……也抵不上現在的驚鴻一瞥!”“是啊!”
淡掃蛾眉、美憾凡塵?我從未覺得自己有多美,卻沒想到這幾近妖嬈的紅妝卻合了世人的口味,卻也能清新脫俗了?想到這裏,不禁黯然失笑。
向城下望去,看到竟是滿身是血的莫修!心口毫無預兆地一怔,你果然來了,為何受了這樣重的傷?
“放他進來……”
“可是……”
“我說的話你沒聽見嗎?放他進來…!”微微抬起眸,看了看眼前這個不知所措的守將,眼眉間不由地透出咄咄逼人的氣勢。
“是!”守將應著聲,隨即打開了城門。
再看向城樓下,他依舊是麵若白玉的俊俏模樣,但眼眸中的卻已然沒有了往昔的銳氣,緊緊抿著唇,就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隻得微微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你一人進來就好。”
“杳杳,果然是你!”慕容修隻身一人被請進城門,我轉過身再沒看他,自顧自地回了大殿。
血色般嫣紅的金鑾殿上,晉王和王後即將舉行立後大典,文武百官恭恭敬敬地立在朝堂之外。
晉王手中拿著三炷香,對著祖宗的靈位拜了三拜,天平冠垂下的十旒青白玉珠掩住了眸子,極俊美的臉上卻隱隱帶著些殺氣。
“王後,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為何放他進來?”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撥弄著香壇裏的香灰,目光隨著手指輕輕移動。
我望著麵前的晉楚尹,微微一怔,仰撫雲鬢,向前踱了三四步,“晉王這又是何苦,杳杳隻是想趁著這個機會將話都說清了,好讓他死了這份心。”
“也好。”
晉王轉身向著身後的太監揮了揮手。
“宣,襄陽國太子慕容修進殿……”
慕容修,莫修,該來的總會來,不是麼?
空氣中散著隱隱的戾氣,血一般喜紅的大殿上,我穿著血一般的嫁衣,裙拖八幅湘江水,即便美得殷紅,也是妖得詭異。
三個人屹立在偌大的朝堂之上,還沒反應過來,晉王卻一把摟過我,眉目間透著一股不屑,抬眼看向慕容修,“慕容太子今日是來喝本王喜酒的嗎?”
大殿的上空浮懸著隱隱的笑聲,落寞而苦澀。
慕容修拂了一把方才廝殺留下的血漬,絕美的臉上收斂了笑容,拔出劍指向晉王,“尹華?晉楚尹!果真是你!難道你就是新晉王,難道你……”
“不錯!殺父弑兄!哈哈哈……”對於慕容修的指控,身旁的男人倒是大大方方的承認了,他嘴角微挑,陰冷的笑攝得人心都一顫。
“我就是要讓你知道,你給不了杳杳的,我卻可以!你現在尚且連你世子的地位都保不住,你拿什麼跟我爭?莫容修!”晉王的眼中漸漸浮上暗暗的恨意,訣訣的目光似乎都能置人於死地。
“杳杳,他隻是為了得到那把玄封劍!”我一怔,抬頭看向他,一向桀驁的眸子卻隱隱有些失魂落魄,甚至望都不敢望一眼朝堂之上的人。
“慕容修,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麼?”我緩緩起身,抬了抬雙眼,望向那一身血漬卻也藏不住那絕代風華的男人。依舊是那般絕美的臉,隻是他卻是慕容修,而不是我的莫修了。
“這一切都隻是一場騙局!一場挑起襄陽和齊霂之間戰爭的騙局!而我隻是一顆棋子,一顆能毀了你的棋子!我恨你,知道為什麼嗎?”絳唇如映日般絕美,卻扯上了一抹苦澀的笑。
我清楚的看到了他眼裏的痛,心裏卻沒有一分一毫報複仇人後的快感。報複他,於我來說,卻是如錐心刺骨的難受。
“我吳家本是妖族中最恪守本分的名望大族,就是你!是你們襄陽國的皇帝,生生奪走了我吳家一百九十八條Xing命!人死了尚且還有來世,妖死了呢?魂魄都沒了不是麼…”想起了那一百多條人命,我收起了最後一絲不忍,斂了嘴角的笑容。
“我想過讓你死,可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讓你死卻是太便宜你了!我要讓你活著,要讓你無比痛苦地活著。活在無盡的自責和遺憾中,一生一世!”
慕容修聽了我的話,身軀一怔,踉踉蹌蹌地後退幾步,麵色慘白,眸光黯淡,“杳杳,你都知道了麼?我本想好好補償你……”
“補償?莫修,你也將那些Xing命想的太不值了!”是啊!一百多條Xing命,怎麼能用一個‘補償’就清算的了?
死一般的寂靜。
我愣了一會,才緩緩起身,走向朝堂上供奉著的玄封劍,“晉王,能否放了他?”
朝堂另一側,那極俊的人兒臉色一僵,卻背過了身,“你終究還是為他求情!”
我心裏一緊,恨他,卻依舊下不了手,找了這麼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卻還是被眼前精明的男人一眼便看透了。我有些恨這樣優柔寡斷的自己了,對於仇人,也下不了手的自己!
“哦?大王竟這麼覺得。他活著,才是對他的折磨,況且他還是襄陽的世子,豈是能殺便殺的?”穩了心神,終究又一次騙了他,也是想要騙自己吧!
纖纖的玉手,卻在言語間握緊了劍柄,眸中生色,像是等待一場盛大的好戲。
“我晉國豈是他慕容修想進便進,想出便出的!今日你為他求情,我更是不會輕易放了他!”晉楚尹仿佛察出一絲異樣,目光中都帶著瞠意。
我心中一陣惶恐,卻極力不表現出來,不管他晉楚尹是否猜到我的動機,我也無論如何都要護送莫修出城。
“晉王言重了,我說過不讓他這麼便宜地死掉,難道你還要我死不成?不過我死了,玄封也就歸你了對嗎?”我覺得此時的自己定是極為恐怖的,眸子此時已變成血色一般,再沒看向晉楚尹,手中提著諾大的寶劍自顧自地走下殿堂,每一步,都散著濃濃的戾氣。
晉王大驚失色,後退幾步,他似乎已猜到我要護莫修出城,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卻沒有再製止,“打開城門,放慕容公子出城!”
慕容修踉蹌著走在前麵,我走在後麵,似一抹妖豔的紅光緩緩跟在身後。百官齊齊地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他們又怎會知道,我佯裝著一路淩波,身後卻已是一路血痕,心中期待著這一段路能短些,再短些,此刻我隻想眼前的這個人好好活著,卻已生怕自己走不到城門口。
天空中禿鷲越聚越多,鹹腥之氣彌漫了整個皇宮。慕容修感覺到自己身後的人步子越來越緩,似乎都沒有了呼吸聲,幾次想要回頭,卻無奈刀架在脖子上不能動彈。
“杳杳,你終是狠不下心殺我,對不對?”
身後卻沒了聲音,隻是血腥氣味越來越重。
慕容修停下了腳步,心中漸漸開始不安起來,卻聽見身後傳來極輕的聲音,“你若不走,我就死給你看。“
直到出了城門一步,才聽到劍鋒落地的聲音。
我看見慕容修回首望過來,急忙用衣服遮住自己的臉,我知道,他此時看到的已近不是玉麵花容,而是麵無血色的一張臉。這張臉慢慢的變得越來越朦朧,仿佛風一吹,就化成一股請煙。
同樣麵無血色的,還有他。毫無力氣地倒在他懷裏,看著他大驚失色的怒喊,“難道這一路走來,你的血一路都在流盡?這是什麼毒,怎會毒到連身體都化作灰燼?”
莫容修伸手去抓,卻已經快要抓不到了。
“杳杳!”望著自己懷裏的人兒,慕容修嚇得連呼吸都不能自持,踉踉蹌蹌跌倒在地。”你這個傻子!“他笑著哭著,就像抓著自己最珍貴的一件寶物,生怕下一秒就會消失,然而我的身子卻越來越輕,好像怎麼抓都抓不住似的。
“杳杳,你這是要怎樣?你是要去哪裏?是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嗎?”
慕容修的全身都抽搐著,摟著懷中抱也抱不緊的人兒,像個孩子一般哭著,“我不許你死!我不許你死!你聽到了嗎!你給我活著!你給我好好的活著!我帶你去解毒,等你好了,我就娶你回去,我封你做我襄陽的皇後,然後,然後我們生很多很多的孩子,一起看著他們長大,你說好嗎?杳杳!吳杳杳!……”狂沙漫卷寒煙,整個城樓都回蕩著撕心裂肺的哭喊,久久不散。
當我掙紮著緩緩抬起睫,隻覺眼中似有一輪霞光,此時的手此時已變得輕紗般透明,輕輕撫上慕容修的麵頰,卻留下一片淡淡的風煙,“莫修,這一條命抵給你,這一顆心,就讓它死吧……”
晉元203年,晉楚王未婚王後,卒。後追封其為南玨皇後。
無論時光走得多遠,我們終要將將自己丟棄不是麼?我隻是一直假裝忙碌的螻蟻,或是強顏歡笑的花朵,嚐盡風塵。
不是因為我淡漠,隻是流年如風,命運如玄,我顧不得那些摩肩接踵的人流。莫修,別怪我。
請你,忘了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