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恍如夢中一相逢

初秋九月,天氣是一日比一日清涼,即便稍有風動,扶桑和九裏香的葉子也是落得滿山滿地。梧桐落葉,玉露生寒,山中的石階雖是鋪就著落葉無人清掃,卻也添了分清淨的味道。

師傅前幾日說要下山會老友樓山先生,這一走便是六日。於是這些天來,禹峻山上就剩下我和寧誠君。

將將得知這個消息,我和寧誠便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心熱得很。隻因師父他老人家平時喜歡宅在山上,把教育我們這兩個小孩當做個興趣來培養。在師父的殷切期望下,我和寧成的日子非但過得很是淒涼,還不負重望地變成了兩根廢柴。

怎麼說也是十五六的大好青年,正是朝氣蓬勃,血氣方剛的年紀。不過蓬勃歸蓬勃,方剛歸方剛,在現實生活中,兩小孩和一老頭的日子,除了撫琴誦經抄書,就是撫琴誦經抄書了。

臨行前,我和寧誠提議將師父送到山門,可是師父一路上卻似乎總是有什麼東西放不下心,但又不願開口說出來的樣子。直到我和寧誠嬉皮笑臉的把師父送到山門口時,師父才緩緩地抖了抖胡子,慢香香地說:“杳杳啊,嗯,那個地窖裏的桂花釀啊,我估摸著還沒到時候,現在喝著酸澀無味,百無一用,你們可千萬不能偷喝啊,別毀了我的好酒。”說罷又不放心地看了我們一眼,才揮袖而去。

當晚,我和寧誠便捉了隻山雞烤了吃,掛在樹上吹著九月微澀的穀風,抬眼是滿目繁碩的星空,如墨如雨,觸手可及。空氣中夾著一絲微涼,臉被頭發拂的發癢,將打了個轉身,就倦倦睡去了。

次日醒來已是巳時有餘,我伸了伸懶腰準備起身下樹,卻被一重物一墜,我們同時失去重心,狠狠砸在地上。本姑娘完全失去神智,半晌好不容易緩過來,身邊的重物卻睡得安詳,寧誠你就是頭豬。

之後的日子過得很是悠哉,荒廢了課業和勞雜,也除去了晨暮三省這些定項。寧誠這幾日卻是和周公走得很近,吃飽了就蹦向床榻,睡醒了就蹦向飯桌。好像要把幾百年沒睡到的覺都補回來。我隻能悻悻地說:“寧誠啊寧誠,本小姐著實不懂你的世界…”。

幾日以來,飯也我做,衣也我洗,庭院也我掃。多虧了我如此之勤勉,才可以讓寧誠安心做頭豬。可這豬如此之不安分,每每嫌棄我的飯菜不夠可口啦,鹽不是太淡就是太多啦,可他吃的比誰都多。

於是我果斷覺得,寧誠小弟,雖然你眉目清清秀秀的,出去還可以勾引下不成熟的小姑娘,但就憑你現在這副德行,早就就應該被師父擰成什麼奇怪的東西好造福大眾。

依舊是滿目繁星的夜晚,我搭在茅棚的欄杆上吹風。那茅棚前臨鏡湖,後背深山。我和寧誠以前常常偷跑到這湖邊捉魚飲酒。今日隻我一人,便也落得清閑自在。巨大的湖麵倒映著廣袤的星空,一塵不染,沒有一絲漣漪。

我被這天水間的繁星包圍,滿目皆是星辰,心情大好。一瞬,又覺得可惜,蜀峻山上有如此美的奇景,卻無人同賞。不過再想想,倒也覺得安然,世間真正美麗的奇景,大都是不為人知,若是眾人都想看上一看,怕它也是早被世俗的紅浪澆得失去氣味了罷。

半晌,隻覺得口幹,突然想念師父埋在地窖裏的桂花釀。師父是遠近聞名的釀酒大師,就連一些遠古的上神高人,也甘願用自家的仙丹來換一壺薄酒。

如今這個季節,酒應該也差不多了了,但師父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們不要去動他的酒,真是越想越奇怪。就算是沒釀好的酒,也不應該是酸澀無味。再想想師父臨走時那憂憂鬱鬱的樣子,我頓時豁然開朗。這憨厚的老頭,連說個謊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於是飛一般地跑回地窖拿酒來喝。

剛到窖口,就一陣酒香撲鼻,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要不是我機靈,還真被師父給騙了。我四下一看,卻根本分不出新釀和陳酒。新釀的酒,爽口且不易醉人。可是陳釀,口感醇香但後勁極猛。而我,則是分不出口感清香或是醇香的草包。呆了會,隻能隨手抄起一壺踏著月光而去。

鏡湖邊影影綽綽,我捧著好酒,昂首向天,嘴邊蒙著一絲笑意,“老天爺,今天我吳杳杳便陪你大醉一場!”

說罷掀起壺蓋,豪飲一口,酒香頓時充斥了五髒六腑,觸動著最細微的神經末梢,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越發柔軟。真不愧是好酒!豪飲了幾口,突然覺得全身發熱,於是飛上茅棚想要吹一吹風,除去一股腦兒湧上來的醉意。

可就在這將醉將醒之際,手邊的半壺清酒卻不聽使喚地順著這搖搖欲墜的茅棚一溜煙滾了下去。我也著實沒有力氣再去接著,隻是這莫名的燥熱就像從骨頭裏蒸出的悶燥,催我不得以褪去批帛與華衣,這才覺得些許清涼。

師父這桂花釀著實厲害,與平日裏喝的卻有些不同。還好師父不在,否側我是免不了他老人家的責罰。要是再罰我練那些複雜的音律,一曲更換十七次指法而不錯一個音,還不如直接罰我英年早逝。

這棚頂中央的橫欄硌的我生疼,想將將地翻個身,卻沒想到一失足就掉了下去。我嚇得生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一半。卻遲遲沒有墜地的痛感,好像是掉進了一個柔柔的懷抱。而抱著我的這個人,微皺著眉,抿著薄唇,清冷的鳳眼裏有著自己看不透的目光。真是難得好看的一張臉。

“……”

“姑娘,您太大意了…”

“……”

我看得入神,並沒有在意他說了什麼。那人卻被我的目光灼得有些不自在,隱隱別過頭去。月光朧朧似隔著層輕紗,這男子就如出現在夢中一般。或許是喝了酒的緣故,眼前這個冒著冷氣的人,使我顧不了太多,就像不願放掉一根救命浮草,隻想摟著他沉沉睡去。

次日醒來,眼前竟是寧誠放大無數倍的臉。我被嚇得急忙退後三尺,“你、你、你什麼時候來的。你靠我這麼近幹啥,莫非,莫非你是想占本小姐便宜…你丫的沒看出來啊,怎麼思想這麼齷齪。”

我隱約感到寧誠臉上的筋不自覺抽搐了一陣,扭曲,再扭曲。然後倒吸一口氣,惡狠狠地盯著我“妹子啊,你也有便宜可占?你原諒我吧,我今天才知道啊。我是大清早起來看你不在觀中,以為像你這麼笨的人,怕是早被虎豹豺狼叼走了,所以才過來看看。沒想到你在這睡的好好的。”

“什麼叫沒想到我睡得好好的!?你丫的不是巴著我死呢吧你!”

“……”

“……”

“救命啊……”

“有種別跑……”

當我和寧誠一路打打鬧鬧回到君清觀時,我驚訝地發現師父已經回來了。六日不見,我卻是真心想念起師父來。於是飛速奔上前去,摟著師父詢問此次遠行的情況,一並討些有趣的事來養養耳。

師父見到我們更是開心,摸著我的腦袋問我有沒有做功課啊,有沒有吃好啊,怎麼感覺瘦了啊,片刻不停地說了一大堆。

寧誠呆呆杵在一旁,像隻失了寵的老貓,酸溜溜地哼哼:“吃是吃好了,一天到晚就吃了,能吃不好麼。”

“那是你好嗎!呆子。”

“什麼什麼!你叫我呆子!我是呆子那你就是…”

“那是你自己說的……”

“吳杳杳同學,此恨不報非君子。”

“你本來就不是君子……不會吧,你原來也是君子啊,不好意思啊,誠誠,我今天才知道。”

寧誠同學瞬時倒地,可能是被我氣得一口氣抽不上來,可能是被我那句“誠誠…”惡心到不能動彈了。說實話,當說完這句話時,本小姐也是雞皮疙瘩落了一地。所以說做人難做人難,欲將傷人於肺腑,必先自傷於無形。

師父見情況已到了難以控製的地步,趕忙打發我去掃院,把氣息奄奄的寧誠拖到房裏。我心中頓生愧疚,沒想到如此強勢的寧誠,情感防線竟是這麼的脆弱,這麼的傷不起啊。我以後一定要好好待他,用我的愛來感化他。

說到這家夥的生世,和我一樣,都是自小就被師父收養,沒爹沒娘苦命的娃。師父把他從山下帶回來時,他也隻有個把月大。是一隻白毛黑抓的小獅子,愛安靜又好煙火,師父見其孤苦伶仃,又好似難得的靈獸,於是便帶回蜀峻山撫養。

他頸上係著一枚能在黑暗中發光的火玉,赤色的玉佩上端端正正地刻著個“寧”字,師父便就著這“寧”給這家夥配了一個“誠”字,希望他能夠心懷寧靜,虔誠修道,逃脫這紅塵世俗的牽絆。

而我,據說是被阿娘抱到師父麵前,請求師傅他老人家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收養我這個小孩子。我很奇怪,阿娘若是愛我,又怎會忍心將剛出生的孩兒交予他人撫養。而這麼多年來竟沒有一點消息,不知道是在不在這世上了,還是不願要我這個閨女。

我始終無從得知自己的身世,師父是死活也不吐一個字。時間長了,熱情也就慢慢淡了。甚至都不想去知道自己那些惱人的身世,隻想安心做一隻忘卻煩惱的小狐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