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整個京都銀裝素裹，多添幾分莊嚴肅穆。皇宮內院更不用說，一眼望去白雪皚皚，潔淨壯闊。
皇帝心情大好，就邀了幾位重臣去禦花園賞雪景，附帶，傳了陳宣入宮。不僅是因為，陳宣請掌食公公代為傳話，還因皇後，曾向他提及此人，是宇文懷月屬意之人。
皇帝對他這個女兒並不上心，可皇家嫁娶並非小事，他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樣滿腹經綸的書生，入了懷安公主的眼。
君臣之間這一路遊 行，留下一長串的腳印，綿延遠處，也可當一景。期間，文官們個個妙語連珠，不但將雪景描述的美輪美奐，還順帶恭維了皇帝。正是天子德行高潔，所以天降祥瑞。
“如今天子統治下的大燕，就如眼前這雪景一般，祥和安樂，美不勝收。”官員讚道。
隨行同袍，隨即附和。
一路上並不言語的陳宣也高聲附和道：“大人所言極是。”
陳宣聲音嘹亮，掩蓋其他溢美之聲，直達天子耳中。
皇帝不得不注意起這個無官無職的書生來。
“你既然來自庭南普通人家，就講來聽聽，大燕如何祥和安樂？朕要聽實話。”皇帝此時饒有興致。
陳宣一揮身前長袍，在雪地之中，跪了下來：“正如大人所言，大燕的祥和安樂，就似陛下眼前的雪景一般。”
皇帝滿意的笑了起來，“細講來聽聽。”
“陛下，一定是喜歡雪的。”
“那是自然。”
“雪的聖潔白淨，一旦將大地都覆蓋起來，人的眼中就容不下其他，仿佛走入幻境一般，令人著迷。”
“朕是讓你講大燕的安樂。”皇帝微笑著重申道。
“雪可以掩蓋一切，積雪之下，可以是雄壯威嚴的皇宮禁地，也可以是風景旖 旎的河流山川。它可以讓凜西的金屋都失了色彩，也能讓天下的貧瘠，都隱匿不見，所以陛下喜歡雪，因為陛下根本見不得雪之下的汙泥。”陳宣嚴肅道來。
皇帝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陛下眼中的大燕，就是這種覆蓋了一層積雪的幻境，美麗卻不真實。”
“大膽！”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首先言語阻喝道。
一旁的文官們，麵麵相覷，不敢多置一言。
“讓他說下去，朕倒想聽聽，他口中真實的大燕是什麼樣子。”皇帝極力的壓抑著自己怒氣，維持著自己的大度與威嚴。
“我口中的大燕是什麼樣子，並不重要，真實的大燕需要陛下自己親身撥開腳下的積雪去尋。庭南匪禍，牽連出臨陽災民，凜西金礦，牽連出稅政不公，這些，都是太子殿下，一步一個腳印，自己尋出來的。”
“你是在為太子道不公？”皇帝皺眉問道。
“不是，我是在抱怨陛下昏庸！”
“什麼？”皇帝瞪圓了眼睛，驚異道。
“天子公務繁忙，沒有人指望陛下能一步不差，將大燕的版圖踏出來，去尋找掩埋在汙泥之中的貧瘠與不公。但是，太子清庭南，踏凜西，將那些身處泥淖之中的百姓救起之後，得到的卻是來自陛下的猜疑。昏庸至此，難道陛下還敢稱自己聖明？”
陳宣挺直了身板，雪水在他的膝下劃過，鑽入了皮膚，寒涼刺骨，他依舊不退不縮。那些華麗的溢美之詞，他講不出來，唯有將自己的肺腑掏出來，呈給天子。
天子聖明，則不會怪罪，天子昏聵，他必死無疑，這是他選的路，從不後悔。
“這雪景真美啊，大燕一片祥和安樂呀，哪裏會有什麼吃不飽穿不暖的貧民呢？大燕處處歌舞升平啊。聖明的天子啊，睜開您的雙眼看看吧。”
陳宣越說越激動，雙手清掃起眼前的落雪來，白茫茫之中露出一片黑黝的土地。
他手指這片突兀的黑色咆哮道：“這才是真實！在庭南，有官為了討好權貴，淹了貧苦農人的田，還要加以欺壓，臨陽百官視而不見！在凜西，農人繳不起糧稅，有的就為匪為盜，老實一些的，要活下去，就淪落到賣自己！這才是真實的大燕，但是陛下看不到！”
“住口！”大太監斥責道。
皇帝嘴角抽搐起來，整個身子，都在雪地中顫抖。
“大逆不道。”文官也怒斥道。
隻是丞相關佩山與左丞相連祁望默不作聲，太府寺卿楚淮則將身掩藏在眾官之中，他知道陳宣口中權貴，正是兄長楚江。
陳宣則完全沒有要停止的意思，“陛下隻喜歡雪景，隻喜歡掩藏修飾過的，眾官員口中的，虛幻的祥和與安樂！即便如此，還要百姓稱頌一聲，陛下聖明嗎？”
皇帝怒極衝冠，身邊沒有可擊打之物，一時想要脫靴砸去，又覺眾官在此，有損威儀，胡亂摸去，摸到左手腕上戴著的翠玉珠串，便取了下來，凶狠的砸到了陳宣的頭上。
“閉嘴！”皇帝喝道。
那珠串分量不輕，皇帝又使了十二分的力氣，正落到陳宣的腦門上，血水流了出來。
陳宣微微一笑，自知命不久矣，輕手擦拭了一下額頭的血液，用盡了他最後一分膽魄，義正言道：“可是雪這個東西，並不是四時皆有，那怎麼辦呢？聖明的皇帝陛下。其實，根本不用那麼麻煩，不用非要盼望落雪，找一片樹葉，將雙眼遮住，大燕一樣祥和安樂！”
說罷，陳宣俯身叩首，將頭顱，深深的埋入白雪之中。
“斬，斬，把這個人，給朕拉去午門斬首示眾，現在，立刻就去！”皇帝顫抖著咆哮起來，短短兩刻的時辰，他已經被眼前，大膽狂徒，幾次羞辱，皇家的顏麵何存？
“來人啊！把這亂臣賊子，拖下去斬首！”大太監吼叫道。
侍衛來的迅速，將一心赴死，狂妄大笑的陳宣架離了此地。如此陣仗，驚動了不遠處賞景的皇後，攔住了前行的侍衛。
“留他一命，先入大牢。”皇後吩咐道。
“可陛下的旨意是斬立決。”侍衛為難道。
“本宮這就向陛下請旨，倘若旨意下來了，他人命沒了，本宮可不會輕饒你。”皇後威嚴說道。
“是。”侍衛隻能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