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
淩曦恍然,對上景煜那雙幽深的眼眸,甚至有一瞬間覺得對方是在討好自己。
她重新拾起竹筷,挑了一夾魚肉放入嘴中細細品味。沒有了惱人的魚刺打岔,鮮嫩多汁的魚肉在舌尖化開,將蜀地特有的辛辣風味發揮得淋漓精致。
看淩曦享受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景煜竟也覺得這滿桌的辛辣佳肴滋味上乘。
“如何?”
“不錯。”
淩曦連續吃了兩口,發現坐在對麵的景煜並沒有動筷,而是專注地看著自己。
“景大人怎麼不吃?”
景煜看著桌上的菜肴出神了片刻,這些菜式都是不愧是聘請蜀地的大廚做出來的,正宗的重油重辣,光是看著都讓人鼻尖冒汗。
而他平日裏飲食清淡,剛才淺嚐了一小口魚肉就已經刺激得想要咳嗽。麵對眼前這些菜肴,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許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淩曦故意將其中一盤肉菜推到景煜麵前,笑得靈動又狡黠。
“景大人嚐嚐這道菜。這可是我們蜀地的特色菜肴,口味獨特,在京都可是嚐不到的。您品品,和皓月樓的酒菜相比如何?”
景煜內心是抗拒的,但聽淩曦故意提到皓月樓三個字,就知對方還在氣頭上。猶豫了一瞬,他認命地垂下了眼眸。
“好。”
……
酒樓門外。
蘇曉嫚扶著丫鬟的手徐徐從馬車上走下來,身後還跟著個麵相憨厚的年輕男子。
“你確定,景大人會來這種地方用膳?”
即便還沒進門,樓裏升平的歌舞聲就已經霸道地鑽入了耳中。
唐錦驊噙著淡淡的微笑踱步上前,胸有成竹地保證道:“蘇小姐放心,絕不會錯。雖然景大人不近女色,但沈少卿卻是極為喜歡有美人作陪的俗人。而且,聽聞淩曦從小被棄置在蜀地長大。這酒樓主打的便是蜀地的辛辣菜肴,應該是沈少卿故意選擇這裏,討淩曦歡心的。”
聽到景煜和沈逸航居然親自請客作陪,隻為哄淩曦高興,蘇曉嫚嫉妒的火苗燒心,五髒六腑都在顫抖。
唐錦驊注意到她扭曲的神情,又壓低聲音添了把火。
“淩曦手段了得,皓月樓聚會之後他竟是連哄帶騙從沈少卿那問出了事情經過。今日讓景大人做東請客,分明是在宣誓主權。
小姐,且不說您與景大人郎才女貌,就算隻是普通朋友的關係,也輪不到他置喙。”
唐錦驊的言辭勾起了蘇曉嫚剛來京都時的回憶,她堅信當初景煜之所以冷落自己,都是因為淩曦從中挑撥。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蘇曉嫚冷笑著眯起了眼睛。
“之前沒什麼機會正麵接觸,今日本小姐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是哪裏來的男狐狸精,又有什麼妖孽本事。”
長袖一甩,蘇曉嫚挺起胸膛走進酒樓。
唐錦驊駐足不前,拱手恭送道:“小人等蘇小姐順利凱旋。”
……
在淩曦期待又好奇的目光注視下,景煜視死如歸地探出竹筷,夾了一小塊肉片放入口中。
果然,辛辣衝鼻的味道在嘴裏炸開,辣得他當即捂著口鼻咳嗽起來。
淩曦看著堂堂大理寺卿為了討好自己而出醜,心中的鬱氣也消了大半。
她抿著笑倒了一杯清茶推過去,“景……”
“景大人!?真是好巧!”
突兀的聲音驟然響起,打破了好不容易祥和起來的氣氛。
景煜尋聲回眸,便瞧見蘇曉嫚帶著丫鬟俏生生地站在不遠處望著自己,眉目含情。
“……”
淩曦也聽到了這聲呼喚,她先是將手裏的茶杯放下,才緩緩轉過身子。
“……”
就在兩人同時沉默的這幾秒內,蘇曉嫚已經踱步來到桌前。
“沒想到前幾日剛見過麵,今日又能在這新開的酒樓遇上,看來小女的確與幾位大人有緣。”
淩曦略微垂眸飲茶,擺明了不想搭理此人。對麵的景煜性格冷淡,同樣穩坐不言。於是乎這寒暄的任務自然落到了沈逸航的身上。
在尷尬地幹笑了兩聲後,沈逸航認命地站起身來。
“蘇小姐怎麼在這?難道你也喜歡這蜀地的口味?”
“是啊,聽聞這酒樓口味獨特,我才特意前來嚐鮮。”她說著掃視了一圈景煜與淩曦桌上的菜肴,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天啊,這些菜看起來如此辛辣,景大人能習慣嗎?若是沒記錯,上次咱們在皓月樓聚會時,景大人偏愛的都是些清淡的菜色。”
此話一出,無論是景煜還是沈逸航的神情都變得凝重。
他們兩人辛辛苦苦招待淩曦來此用膳,就是為了皓月樓聚會一事道歉。結果淩曦還沒原諒他們,蘇曉嫚又舊事重提。
而蘇曉嫚就像是沒看到兩人難看的臉色似得,自作主張將店小二叫到了跟前。
“給這位公子上一壺梅子清露。”
店小二愣了一瞬,“抱歉,小店沒有梅子清露。”
“那桂花清釀呢?”
“抱歉,也沒有。”
接連點了兩樣東西都沒有,蘇曉嫚頓時沉下臉來。
“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你們酒樓是怎麼幹什麼吃的?”
店小二有些為難地賠笑道:“這位小姐息怒,咱們酒樓主打的就是蜀地的菜色。梅子清露和桂花清釀都是京都本地的酒水。”
“那你們這都有什麼?”
店小二忙不迭將菜單奉上,“小姐請過目。咱們酒樓的酒水都是在蜀地釀造再以水運帶來京都的,多以烈酒為主。”
蘇曉嫚冷冷勾了勾唇,麵露譏諷。
“你們蜀地的菜色辛辣也就罷了,怎麼連酒水都這般——粗鄙。”
她在說這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瞥了淩曦一眼,有種指桑罵槐的意味。
景煜眸中刮過風暴,氣勢陡然變得極具壓迫性。
“江南一帶嗜甜,蜀地一帶嗜辣,京都一帶則是口味清淡。本官倒是覺得這家酒樓的菜肴極具地方特色,與其他酒樓相比並不高下之分。
若是蘇小姐不喜這些菜肴,大可換去別家。”
蘇曉嫚胸口一滯,不可置信地望著景煜。
上次她強行尋借口與對方套近乎,景煜頂多隻是尋借口暫時離開。這次她不過是嘲諷了兩句菜色,景煜居然開口訓斥於她,而且還是當著淩曦的麵。
聽到景煜這番話,原本心中鬱悶的淩曦突然輕笑出聲。她單手撐著下巴,好暇以整地望著蘇曉嫚。
“景大人說得有理,各花入各眼,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若是按照蘇小姐的評判標準來算,京都菜色就是高級,蜀地的菜色就是粗鄙。那比蜀地更遠的邊疆菜色,豈不是都是豬食了?”
“你!”
蘇曉嫚雙目圓瞪,顯然聽懂了淩曦以菜比人的嘲諷。
眼看飯桌就要變成修羅場,沈逸航趕忙出言打岔。
“蘇小姐不是來用膳的嗎,大堂環境嘈雜,不如選個雅間休息。”
蘇曉嫚視線掃過淩曦與景煜,心中升起濃濃的不甘。對方不過是個粗鄙的私生子,哪裏值得景煜如此袒護。
如此想著,蘇曉嫚幹脆厚著臉皮坐了下來。正好他們三個人,淩曦與沈逸航坐在一起,景煜身邊的椅子還空著。
“上次在皓月樓,我還沒來得及向景大人道謝。多謝您仗義相助,讓我不必受風雪之苦。”
見她故意反複提起皓月樓的事情,景煜即便不對女子發火,此刻也失去了耐心。
“不敢。那日是唐司務好心,請蘇小姐進屋避風,與本官無關。”
淩曦吃菜的動作一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景煜和蘇曉嫚一眼。原來那日是蘇曉嫚不請自來,並非景煜刻意赴宴。
這麼說來,是她錯怪了景煜?
可她當時站在窗外時,分明看到滿屋的人衝著他們兩人起哄。蘇曉嫚望著景煜那副嬌羞的模樣,至今烙印在她的心上。
蘇曉嫚尷尬、景煜冷漠,淩曦的心緒千回百轉。
氣氛如此複雜,沈逸航此刻萬分後悔沒有聽淩曦的建議,選個安靜的雅間用餐。
好在蘇曉嫚的丫鬟飛月有些眼力勁,瞧著自家小姐神情不對,趕緊尋了個借口上前。
“小姐,雅間那邊已經收拾妥當了。要不,咱們先移步休息一下。”
蘇曉嫚臉色由紅轉青再轉白,最後隻能悻悻然地起身,扯著虛假的笑意邀請道。
“此處嘈雜,幾位大人若是不嫌棄,可隨我一同前往雅間小坐。”
沈逸航再次幹笑兩聲,故意指了指樓下那些穿著清涼,正在跳舞的美麗女子。
“多謝蘇小姐的好意,隻是我們來此就是為了觀賞歌舞。雅間雖然清淨,卻少了些樂趣。”
他這話帶著十足的紈絝味兒,蘇曉嫚聞言果然眉頭微蹙,麵露嫌棄。
“那小女就不打擾了。”
她再次深深看了淩曦一眼,這才帶著丫鬟轉身離去。
等人走遠了,沈逸航噗通一聲坐回椅子上,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怎麼走到哪兒都能遇上這蘇小姐,她是聞著景大人的味兒找來的嗎?”
淩曦失笑,調侃地瞥向景煜。
“有這個可能,畢竟之前連太後娘娘都想撮合景大人和蘇小姐。景大人一直不肯就範,蘇小姐的麵子往哪兒擱?”
若是換做旁人,誰敢拿堂堂大理寺卿開玩笑。然而淩曦說了,景煜非但不生氣,反而隻能無奈地看她一眼。
“本官與蘇小姐本無瓜葛,以後不許再提。”
淩曦笑笑不再說話,卻見蕭然步履匆匆而來,俯身在景煜耳邊低語了兩句。
“大人,太後娘娘召您入宮。”
景煜臉色變了變,“現在?”
“正是。”
蕭然雖然壓低的音量,但其實並未刻意避開淩曦與沈逸航,於是乎沈逸航在聽到這話後立刻露出擔憂之色。
“咱們才剛來一會兒,大人還沒吃兩口飯呢。”
淩曦聞言看向桌上的菜色,幾乎清一色的都是偏向她的口味,景煜從坐下來到現在就隻嚐了一口肉,還被嗆得咳嗽不止。
想到這,淩曦突然有些內疚與心疼。
沈逸航建議,“要不,我去問問掌櫃的,有沒有什麼清淡的點心,大人好歹吃兩口墊墊肚子。”
景煜卻已經站起身來,“不必。太後娘娘這個時候召見,肯定是有要事吩咐。”
蕭然已經將馬車備好,淩曦和沈逸航對視一眼,也不敢耽擱景煜的正事。
看著對方匆匆遠去的背影,淩曦別扭地轉頭問沈逸航。
“早知如此,剛才點餐的時候就不該捉弄景大人。你說他會不會生氣?”
“怎麼會,景大人生氣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剛才他還親自給你剔魚刺呢,那像是生氣的樣子嗎?”
然而就在話音落下之後沒多久,卻見店小二一口氣送了四五份口味清淡的菜肴上桌。
淩曦提出質疑,“等等,我們沒有點這些菜。”
店小二滿麵疑惑,“這不是景大人要的菜嗎?”剛說出口,他卻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腦門,“糟了,是我弄錯了。景大人是吩咐把這些菜裝進食盒裏帶走的。”
淩曦夾菜的動作一頓,“你說什麼?”
店小二又重複了一遍,“景大人嫌棄剛才的菜太過辛辣,讓後廚備了些清淡的菜色帶走。抱歉,小人得趕緊把食盒給景大人送去,失陪了。”
沈逸航一口菜差點卡在嗓子眼兒裏,剛才信誓旦旦的保證在這瞬間被無情擊穿。
“剛才我說上些點心,景大人不是拒絕了嗎?怎麼這會兒又……”
他話還沒說完,卻被淩曦緊蹙眉頭的樣子嚇得閉了嘴。
“淩兄,景大人不是那種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人,肯定其中有什麼誤會。”
淩曦眉眼沉沉,將一大塊沾滿了辛香調料的魚肉送入嘴中。
“怎會。景大人抽空請我吃飯,已經是紆尊降貴了。不過是瞧不上蜀地的食物而已,又算得上什麼錯?”
片刻之後,那送菜的店小二來到蘇曉嫚所在的雅間複命。
“都辦好了?”
“小姐放心,小人都按照您剛才吩咐的話說了。”
蘇曉嫚坐在桌前,寬敞的圓桌上擺滿了原本應該裝在食盒中由景煜帶走的那些菜肴。
“那兩人什麼反應?”
“其中一人神情僵硬,顯得有些生氣。另外一個麵色訝然,還勸了勸,不過似乎沒什麼效果。”
蘇曉嫚想到淩曦動怒的樣子,就解氣地笑出聲來。
“你做得很好,下去吧。記住,今日的這件事不許向任何人提起。”
伴隨她話音落下,飛月將一袋碎銀子塞到了店小二的懷中。
房門關閉,飛月寬慰蘇曉嫚道:“小姐真是神來一筆。如此一來,那淩曦肯定會以為景大人也厭惡蜀地的食物,之前那些維護之言不過是場麵話而已。”
蘇曉曼掃了桌上的菜肴一眼,嫌棄地把盤子掃到了地上。白瓷破裂,新鮮的食物灑了滿地。
“粗鄙之物,就該被踩在腳下。”
……
酒樓聚餐一事化作一場小插曲,很快就被遺忘在了腦後。
見景煜沒有主動解釋,淩曦便也當做不知道。並且在淩曦的警告下,沈逸航也不敢去跟景煜通風報信。
同時伴隨著之前耶律夜天案子的推進,鞭刑的日子終於定了下來。不過在行刑之前,得先把閆柯摩那群鬧事的胡商先放出來。
牢房門口,小五看著當初那些囂張的胡商一個接一個地被釋放,不解地向淩曦請教。
“大人,這些人敢公然在大理寺鬧事,怎麼也該關個三五年。怎麼這麼快就放出來了?”
淩曦雙手束在胸前,眼神淩厲地審視著這些人。
“皇上已經下旨要驅逐耶律夜天,同時連帶著鬧事的胡商一並趕回西涼國。但這些胡商在京都經營許久,也和不少本地的商戶有密切地商貿聯係。
提前把他們放出來,就是給他們時間處理好這些事情,否則他們拍拍屁股走人,受損失的還是我們自己的商人。”
小五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就說呢,如此輕易地放過這群人,真是便宜他們了。”
正說到這,淩曦就看到閆柯摩戴著鐐銬從牢房裏走了出來。他沒有著急讓衙役解除束縛,而是一記眼刀飛過來,精準地捕捉到了淩曦的存在。
“淩大人。”
閆柯摩拖著沉重的鐐銬向她走來,小五戒備地擋在了淩曦身前。
“你想幹什麼?”
在場的衙役見狀也立刻上前相護。
閆柯摩見狀不屑地嗤笑道:“我現在都這副樣子了,淩大人還怕跟我說兩句話嗎?”
淩曦沉沉地凝視著對方,片刻後拍著小五的肩膀讓他退下。
“你想說什麼?”
閆柯摩舔了下幹燥的嘴唇,陰沉的目光就像是深不見底的沼澤,其中埋藏著腐爛破敗的陰謀與算計。
“閆某生來便是混血,在武力至上的西涼國,從小就受盡了屈辱。我花了近三十年的努力,才得到了如今的身份地位,能夠以智囊的身份站在耶律殿下身邊。可就是你的一句話,就斷送了我今後的活路。”
麵對這種憤世嫉俗的惡徒,淩曦從容不迫地反駁道。
“你身世坎坷關我什麼事?又管那些受害的死者什麼事?憑什麼你想得到權力地位,她們就該獻上無辜的性命?你之所以有今日,都是因為自己心理陰暗,罪有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