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國士

國士

天色漸漸黑的深沉,西風吹得越發緊。牆下窗外竹林如同鬼魅一般招搖舞蹈,雨腳一陣緊似一陣,急迫連綿,如同在漆黑的夜幕中淒惶逃竄一般。

法門寺尚有一線燈光。朱閣簷窗全部敞開,寒風料峭,卷起了桌子上宣紙佛經一角。

紫檀木靈芝搭腦躺椅上斜斜坐著一個人,手裏把玩著一個晶瑩的青玉鳥銜花玉佩,目光平靜的盯著黑暗中碧澄瀲灩閃爍微光的長安城。

有黑衣人悄無聲息摸進屋中,低聲道:“請大人移步。”

他麵上扣著半個鐵質砂紅麵具,垂首看著青磚地麵等待那人示下。

蕭卷極目遠眺,仿佛能看穿黑暗,越過靈山寶刹錦繡三川,一直看到燦爛光明的天竺靈山鷲峰頂。

三千菩提,十方常在,都在接引河彼岸默然誦經,超脫時間魂靈的罪孽。

蕭卷淡淡道:“下去。”

那人領命,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蕭卷手舉火把,緩步走到塔下。他以手轉動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神像,自簡樸清淨,佛陀涅盤的阿羅漢後取出一把鑰匙,開了暗門。

門內有燈火閃爍。誰能想到妙法千乘,佛骨舍利的法門寺,竟然有地下暗堂?

暗堂曲折隱蔽,形作卍字,修欄夾翼,以白玉石砌成兩旁,寬闊深沉不遜於皇帝埋葬的宣陵地宮。

誰能想到這座輝煌壯麗、巧奪天工的暗堂其實是一座黑暗的監獄?

這座黑暗的監獄裏隻有一間囚室。

囚室裏隻關押著一個犯人。

那人手持佛經閉目養神,仔細聽去卻是在反複念誦佶屈聱牙的懺悔業咒:“願頭盧跋羅墮闍、迦諾迦伐蹉、迦諾迦跋厘墮闍如觀世音菩薩究竟得證圓通。而成正覺者。蓋因滯於智慧也。滯於智慧。則有我相。我見……”

四周牆壁雕刻飛天歡喜讚歎佛事,衣衫淩淩飛行於虛空。佛祖身邊的玉女仙子們身披天衣彩帶、瓔珞,反背樂器,麵帶歡喜聽聞佛法,莊嚴佛國淨土。

蕭卷慢慢往青銅燈座裏注入澄清燈油,燈芯逐漸明亮,在黑暗中如同鬼魅一般招搖舞蹈,牆壁陰暗潮濕,不斷有水滴滴落,緩慢連綿。

即將慘白燃盡的燈芯逐漸恢複生機,慢慢跳動著微弱身軀,意圖努力照亮著陰森囚室。

天花亂墜,地湧金蓮。妙演三乘教,精微萬法全。慢搖麈尾噴珠玉,響振雷霆動九天。

蕭卷看向衣衫潔淨,手鐐腳銬纏繞身體的囚犯。

他說道:“這些日子事體繁忙,未能及時來看望你。”

李瑨嶽不置可否,笑道:“蕭右相位高權重,今時不同往日,故人多蹇頓窘迫,想必顧及不到,亦是平常。”

他手邊放置暗金紫檀長匣並一甕清水。藥已半空。

蕭卷自衣袋中取出沉甸甸藥囊,將黑色丸藥倒入長匣。慢慢說道:“我常年吃此丸藥,卻依舊於事無補。”

李瑨嶽看了看他神色,道:“心神過度耗費,藥石罔治。蕭卷,你該……”

蕭卷搖頭,疲憊坐在他對麵,自顧自的斟了一杯冰涼苦澀的茶水,喝下去反而覺得心中更為苦澀。

他有些煩躁的看著麵前這個全副手鐐腳銬的男人。揉著太陽穴道:“你好點了嗎?”

李瑨嶽慢慢點頭。他坐在陰影裏,頭發披散,麵容憔悴。胸膛上纏了厚厚的白布,白布上還浸染著嫣紅猙獰的血跡,隻是那坐姿不像一個囚犯,倒像是一個大將軍。

他輕輕抖抖手上精鋼鑄成的鐐銬,抬頭平靜的看了蕭卷一眼,“好多了。這個地方很適合療傷。”

蕭卷道:“猛虎歸籠,尚不能掉以輕心。”

李瑨嶽反唇相譏:“你想殺了我?”

蕭卷道:“原本那日溫王冊封,我是該殺了你。但時機稍縱即過,我已改變心腸。”

李瑨嶽麵容陽剛堅毅。他眼中沒有絲毫哀愁和憤懣,他說道:“蕭卷,你念舊恩。這是軟肋。”

蕭卷搖頭,道:“能讓蕭卷念舊恩的,已經全部都死了。殿前侯才念舊恩,否則不會以身赴死,為殿下解開死局。”

李瑨嶽笑道:“你不殺我,又未必能困得住我多久。當知斬草除根,方不留後患。”

蕭卷疲憊看他,道:“我……沒有多少日子了。”

李瑨嶽抿唇不語,眼神漸漸陰冷。

蕭卷不以為意,道:“太子信任一人,唯獨蕭卷而已。然則功高震主,兔死必然狗烹。今日滿朝,竟無一人足以相抗衡。與河陰之變關係千絲萬縷,是罪孽之一。阻止太子下詔為殿前侯擬定諡號,是罪孽二。專擅朝政大權獨攬,是罪孽三。與你糾纏不清,是罪孽四。蕭卷一身是罪,假以時日,必為殿下記恨。”

李瑨嶽輕鬆自若,笑道:“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方是智者。”

蕭卷麵容悲哀,聲音淒楚,道:“有何退路?自我父親焚燒崇文館,殺盡李珃一脈之始,整個蘭陵蕭家,就已經如在甕中,再無退路了。”

李瑨嶽仔細看他,目光平靜。他不知道蕭卷肺腑之言,有多少在打動人心,又有多少,在賭他會伸手相救。

蕭卷道:“內憂外患不足慮。我坐在這個位置上,便要抵擋全天下最難防的暗箭,最叵測的人心。”

李瑨嶽迅速抬起頭看了蕭卷一眼,眼光平靜如初,隻是有些蕭卷看不懂的複雜情愫和悲憫。

蕭卷道:“我不殺你,是為有朝一日,可以為自己留條後路。”

李瑨嶽冷冷一笑。

蕭卷笑得冷清,慢慢站起來走到他麵前,俯下身子盯視著李瑨嶽,目光裏有嘲弄也有憐憫,“旻奴,此處無人。我並不知道你的手下何時才能找到你。你手下強兵悍將無算,紅黑堂殺手遍天,到處誅殺朝廷命官,早已人心惶惶。既然無人,我自可直抒胸臆。”

李瑨嶽愕然不語。幼時皇帝聲聲喚他旻奴,憐愛之情溢於言表。那時父子天倫,兄弟滿堂,為人間最幸福美滿的天子家。那時蕭卷側帽風流,國士無雙。那時少年身長如玉,氣質若竹。亦曾是一位愛笑愛鬧的少年,在風中策馬高歌,在斜陽下歌盡桃花,在樂遊原上贏得無數少女芳心,在帝王側備受寵幸。

那時他看他如眾星拱月,總有發自內心的歡喜。

李瑨嶽如有觸動。

蕭卷附耳在他麵頰輕輕一吻,雙手不停,解開了他身上鎖鏈。

李瑨嶽定定看著他,目光堅定,眉頭微皺。

蕭卷冰冷手指握住了他的後頸,低聲道:“來日無多,惟願今晚,能與君坦誠相見。”

李瑨嶽聲音低沉,道:“蕭卷,你想怎麼對我,我都心甘情願。”

蕭卷道:“我生而為人,一世都在看別人眼光,一世都怕落了下乘。唯恐不周全,思慮不到,使之有閃失。我……”

他的唇吻住了他堅毅的眉頭,隨即一路下滑,吻住了李瑨嶽的雙眼。

李瑨嶽長長歎氣,問道:“為什麼?”

蕭卷聲音哀傷,道:“若殿前侯不為殿下一死,若殿下不會如今日哀莫大於心死,則蕭卷又怎會心生恐懼。”

蕭卷跪在他的麵前,低下頭吻著他的手,“旻奴,我怕。我怕死。”

李瑨嶽歎了口氣,目光灼灼的看著蕭卷,忽然伸手將他抱在懷裏,長滿胡茬的下巴抵住了他的額頭,他說道:“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

蕭卷道:“孤魂野鬼,將死之人未敢有多要求。隻求……若真有那一天,請放他一條生路。肅王血脈僅此一條,我怕……我怕……”

李瑨嶽低聲道:“我答應你。”

他雙手解開蕭卷衣帶,說道:“你這是何苦。”

蕭卷不言,以唇相抵,堵住了那一聲喟歎。

雲羽衛匆匆走進秋風颯颯的大明宮,將一份密折遞給杜光嗣。

太子正在寢殿練字。杜光嗣將密折放置太子案頭,看那紙張被長風漫卷,寫的是一首詩歌:

長相思,摧心肝。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