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聲大喊,已從玉階上重重摔落。
百官齊聲驚喊陣勢大亂,李元雍揉身撲上搶住了他:“陛下!祖父!祖父!”
皇帝頭破血流。天子龍冠咕嚕嚕滾下台階。
他睜開眼,迷蒙之中,李愬恭出現眼前。他手如枯槁瘢痕盡顯,他聲音虛弱,說道:“孩子……”
皇帝瞳孔已散。一代帝王終止於油盡燈枯,回天乏術。
他想說:“孩子,朕錯了。朕——終究是錯了。”
紫袍少年站立繽紛花海之中,埋怨李愬恭腦袋刻板,將太傅的文章三句解錯兩句半。
白衣少年笑嘻嘻握住他衣角低聲下氣道歉。
他眼中溫柔纏綣,低聲笑道:“罰我煮醴泉酒,賠你可好?”
紫袍少年甩袖而去。花海爛漫,日光耀眼。
他孤零零走了半路,回頭促狹微笑,笑容比日光還要耀眼,說道:“罰你陪伴朕一生一世。”
然而這一生一世,已不可得了。
端禾四年八月十七日,皇帝於太子冊封大典駕崩。
……………………
魚之樂戰至最後一兵一卒。
他顫巍巍站立,刀柄反轉,身上刀傷猙獰,於高聳死人堆之上,長長吸一口氣,猶自大喝:“兒郎們!與我來戰!”
無人回應。
萬裏沙海無邊月光,冷寂戰場之上,唯有餘音綿亙天地之間。
突厥士兵刀尖森凜,無人上前搦戰。
人人在月光下無聲盯著這位少年戰士,敬意頓生。
魚之樂提刀,冷冷喝道:“折衝府淩朝暮麾下中郎將,殿前侯魚之樂在此,誰來迎戰!”
將士人群潮水般向兩旁退卻,站出首領人物,沉穩回答:“我們不欺負勇士。我們一個人一個人來戰。突厥族王子,霍炎霆。”
仿若當日少年偏將陽光英俊,風姿灑脫,手中長弓可射連珠箭,八支齊發,殺人於百丈之外。
仿若當日少年脆弱紅唇,吐氣喘息:“卑職……甘願受這棍刑……”
仿若當日少年與他十指緊握,在黑暗殿堂微微祈求:“跟我回北疆……可好?京城處處都是陷阱,我們以前的日子,多麼快活。”
仿若當夜少年將軍手中長刀快如潑風,在黑暗戰場上暢快笑道:“魚之樂!今夜洛陽事了,我們可以回北疆去了!”
仿若當夜少年泣不成聲。哭道:“是我錯了。但是從頭到尾,我沒有對不起你,我也沒有害過你。魚之樂,你別這樣,別這樣對我。這不公平。”
仿若當日少年以身擋箭,竭盡全力給他最後一個擁抱。
今夜月光之下,戰場之上,突厥王子霍炎霆長劍在手。目光冷寂。
魚之樂暴喝一聲,手中刀勢如長虹,月光下反射冰冷光芒,向他當頭劈下!
……………………
秦無庸顫抖伸手,試探皇帝鼻息,倒吸一口冷氣,低聲道:“殿下,陛下——陛下駕崩了。”
李元雍癱坐一側不言不動,麵無表情。
他沉默良久。
親近官員俱不言不動,垂首等待李元雍示下。
溫王握著皇帝漸已冰冷的雙手,慢慢說道:“傳孤旨意,皇帝——駕崩,太子監國。”
他說:“傳孤旨意,太子太傅蕭卷除為右相,停知節度事,加光祿大夫,遷尚書左仆射。蕭太傅統攝三省六部,國策決斷,均由右相秉公而定,與孤商榷。”
他說:“傳旨裴嫣,即刻進宮守靈伴駕。”
“傳右衛大將軍韋三絕,太子詹事,英威忠武將軍柴盧手持兵符,號令十二衛驃騎將軍鎮守京師,有趁亂取勢者立殺無赦。詔令各地節度使進京守靈。”
他說:“胡不歸即刻遷同知奉國軍少府,曆國舅都監,一並在含元殿守靈。”
他頓了頓,臉上不知是笑意,還是猙獰:“傳折衝府大將軍淩朝暮麾下,殿前侯魚之樂進京。”
眾官拱手躬身,肅立一旁無不聽從。
秦無庸點頭稱是,片刻之後老淚縱橫,他揚聲說道:“陛下駕崩——!!”
噪雜不休的文武官員陡然靜默,瞬間有哭聲震撼宮殿,大明宮上方哀樂齊鳴,太陽映照,無數烏鴉振翅高飛,聲音桀驁淒厲。
中書省、殿中監並宗正寺一幹官員即刻將皇帝遺體移到皇帝寢殿。
於哀慟不休的哭喊聲中,太極殿大門有身影策馬急速奔來,傳擊金匱重重敲響,聲聲壓過哭泣哀樂,有斥候衣衫襤褸手握長匣,他一路滾身下馬,大聲喊道:“報——前方軍情!”
他一路高喊:“報——十萬火急!”
他穿過跪倒在地無數王公貴族,穿過白玉帶橋金玉河水,直直跑到玉階下。
他單膝跪倒在地,甲胄在身鐵鏽斑斑。他大聲稟報道:“太子殿下!朔方折衝府軍情!十五日中郎將魚之樂率軍偷襲突厥大軍!”
李元雍霍然站起。
斥候聲如金匱,稟道:“中郎將率親兵三千,偷襲敵軍五萬!斬敵七千!親兵俱戰死!中郎將——魚之樂戰亡!”
斥候說:“魚之樂罔顧軍令,擅自出征,已遭受軍法處置,淩大將軍挫骨揚灰,將其撒入沙漠以示懲戒!”
李元雍身子搖晃了幾晃,他麵露疑惑隻覺耳根轟鳴。他向前邁了幾步,甚至還回頭看了看麵色僵硬不知所措的胡不歸。
胡不歸緊緊抓住他的衣袖箍痛了他的手腕。他皺眉道:“你怎的如此失態?”
胡不歸麵上血色褪盡,眼中有淚水朦朧,他看見李元雍說話倏然睜大了雙眼,似乎看到極為恐怖的情景一般。
李元雍又向前走了幾步。十二道垂毓珠遮擋了他的視線,使得他眼前發朦陣陣昏暗。
他以為自己是在向前,但其實卻在後退。
他冷聲問:“你說什麼?”
斥候領命,一字一頓回答道:“魚之樂已被挫骨揚灰,朔方刺史、折衝府大將軍有奏章一並在此,請太子殿下過目!”
李元雍想抬抬手。周圍人輕聲驚呼,恐懼看著他。
他恍然低頭,見血液一滴滴淌下,滴在太子冠冕朝服。滴在他的手上。
李元雍甩掉胡不歸的攙扶,挺直脊背慢慢抬頭,日光下身後一陣陣冷汗。他嘶聲問:“你——在說什麼?”
斥候大聲回答,宮殿四處回蕩他的聲音:“中郎將魚之樂戰死疆場!他有隨身遺物已檢查齊備,大將軍有令,命軍中快馬驛寄京城,為太子殿下親自檢收!”
李元雍疑惑的看著自己的手指。胡不歸搶到身側扶住了他。他甚至大膽逾矩攬住了他的腰。
李元雍咳嗽了幾聲,想要說話斥責胡不歸不知輕重,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