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孑然

荒夢經年迷津渡。歸途難尋。

長安六月落地成雨,刑部大牢曆時年久,潮濕青苔層層覆蓋囚獄。石壁一角水珠綿長滴落,混合冷厲血腥氣息,令人於昏暈中亦覺得煩躁不堪。

他在幽冥迷霧中荒蕪擇路,水聲淅瀝,霧中隱約現出李元雍身影,他漠然站在一旁看著他。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無法碰觸。

俄而一箭射至直刺胸膛。他聽見他說:“若要死,便死在一處吧。”

隔著雨幕他跪在含元殿前,看著他龍袍加身容顏俊秀如天神降臨。世間萬物匍匐跪倒在他的腳下。

他聽見他聲音疲憊:“魚之樂,你到底有沒有心?”

魚之樂聲音細如蚊呐:“我有的。”

李元雍孤坐高處,等了片刻已然失望。他說道:“渭河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而你騙我。你從頭到尾,都在騙我。”

魚之樂聽見自己的聲音哽咽難成語。他的麵容依偎在他手掌上,又宛若阻隔九天,他看見李元雍轉身進了大明宮。高閣明樓聳峙百尺,一重一重向陰霾天際綿延開去。終於不見。

魚之樂再次睜眼。

他後背滿布冷汗,傷口流膿腫痛如同烈焰舔舐。肌肉骨骼好似都被刀劍挑斷,架在火上,一遍又一遍的炙烤他的魂魄,將他一顆心都燒成灰燼,散在冥河波濤中。

魚之樂喉頭低湧一陣嘶啞的咳嗽。他抬眸茫然打量四周環境。這牢房單門僻戶深居黑暗牢獄之內。

魚之樂嘴角慢慢溢上一絲苦笑——故地重遊令人心生感慨,這牢房他曾來過。第一次是為觸怒溫王,第二次是探望駙馬。昔日郭青麟奄奄待斃,曾笑道:“有一日,你殿前侯說不得……也如我一般躺在這裏。隻是……不知道到那時候,會不會有人請你喝一杯酒。”

如今第三次入彀,正應了郭青麟說的嘲笑之言,竟一語成讖。豈非宿命。

魚之樂慢慢支撐坐起身。他身上傷口青紫猶有血跡不斷滲透,但並不像那等蓬頭垢麵的肮髒囚徒,衣衫已換,還算幹淨。

魚之樂咳嗽一陣,慢慢伸手接住冰冷水滴。說道:“我睡了多久。”

崔靈襄負手站在甬道陰影中,說道:“兩日兩夜。”

魚之樂低聲嗯了一聲。又道:“廣平王——找到沒有?”

粗重黑鐵門欄阻擋視線。崔靈襄道:“長安盤根錯節,他如魚歸大海,急切之間,難以搜尋。”

魚之樂不再說話。崔靈襄亦是沉默無言,兩人一坐一站,唯有枯燥水滴滴答不絕。

魚之樂慢慢挪動。粗重鐵鏈將他拷在囚室一角,他走到木桌旁便再也無法前進半分。

魚之樂晃晃手腕,指尖僅能觸到木桌一側鐵鏈已經繃緊,與桌上酒瓶距離甚遠。魚之樂嗬嗬苦笑道:“何必這樣。我不會逃的。”

崔靈襄道:“刑部、大理寺羈押死囚循同舊例,手腳均需夾上鐐銬。”

桌上有一瓶酒。魚之樂喉中饑渴難耐,貪婪看著卻無計可施。

崔靈襄聲音柔和道:“鞠成安到底是何人?你為何舍生忘死,也要力保他逃出生天?”

魚之樂冷不防他發問,唇角又泛起苦笑,沉默不言。

崔靈襄道:“此處不比含元殿。溫王為免旁人羞辱你,寧肯親手打死你。而刑部七十九道刑罰一一施展,便是神仙過了刑堂也酷烈難忍。更能讓你魂飛魄散。”

魚之樂縮回原地,說道:“是我做錯的事,我自然一人承擔,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吧。”

崔靈襄心中泛過波瀾,百般滋味掠過心頭。終究沒有在麵上表露半分。他輕聲道:“要殺要剮?隨我的便?”

魚之樂以手遮眼狼狽不堪。苦笑道:“是我不對,別逼我了。成麼。”

崔靈襄伸手推開牢門。他身周有花木香氣,清淡恬適。素來穩重自持的刑部尚書一展官袍,端坐在他身旁枯草上,直直看著他瑟縮雙眼。

魚之樂背靠石壁,心中戒備向後又縮了幾寸。

牢內靜謐無聲。崔靈襄挽起長袖,修長手指撫過他脖頸紅紫猙獰傷口。又掏出絲帕,輕輕擦拭他額頭道道血痕。

魚之樂自入京三番五次身陷危機,為救溫王刀傷舊患累累相錯。傷痂未收口便又添上新痕。比戰場之上還慘不忍睹。

魚之樂頓時愣怔。眨眨眼難以相信。

崔靈襄眸光低垂麵色如常。說道:“當日為何不逃。”

魚之樂呆愣看著他清俊麵容,說道:“逃——逃不掉的。”

崔靈襄眸色深沉,道:“逃不掉?淩朝暮擁兵自重,朔方節度使又十分器重他。藩鎮雄踞關外實為諸侯,誰能輕易動搖。難道你是——你是怕將溫王牽涉其中?”

魚之樂不妨被他揭穿心事,心中憂慮直如在明月下被人一覽無餘。

他看著崔靈襄清澈銳利雙眼,君子坦蕩自是無畏無懼。哪像他懷揣不可告人的心事,又畏首縮腳不肯管束自己情意,才造成今日覆水難收局麵。

崔靈襄看他片刻,忽然又道:“還是你一人扛下罪名,為的是成全他人,以證明自己高風亮節?”

魚之樂苦笑搖頭:“唉。莫要這般諷刺我了。什麼高風亮節什麼春秋大義之類,我卻不信。”

魚之樂仰靠寒冷石壁。索性承認:“是。我隻是為了他……我能逃到何處?回到北疆,陛下若要再將我捉拿歸案,他再像今晚這樣,萬一陛下遷怒於他,我怎能心安?”

崔靈襄眸光晶瑩,低聲道:“這般說來,你求的不過是——一個心安?”

魚之樂靜默半晌,嘲道:“況且陛下也未必想要我活著。那也便就這樣吧。生又何歡,死無可懼。”

崔靈襄不置可否,振衣起身。

崔靈襄說道:“如你真的生無可歡,死不足懼,今日教你再見一人。”

魚之樂擺手道:“不必了。事到如今,我誰也不見才……”

濃重黑影中卻又轉出一人。身著宮禁內侍服飾手捧拂塵,目光老練中泄露一絲悲涼。正是秦無庸。

崔靈襄道:“秦總管若有事,不妨直言。”

秦無庸看著魚之樂,心中亦有酸澀感慨。道:“殿前侯。咱家奉命,前來問殿前侯一句話。”

魚之樂看見他亦有恍如隔世之感。他苦澀說道:“不知殿下……要問什麼。”

秦無庸道:“殿下要問的是,那晚麟德殿中,你要救的,是鞠成安,還是本王——還是我?”

溫王前思後想一縷思緒草蛇灰線,終有一天會想到那晚麟德殿中他的出現不是巧合。

隻是他從來不問。是因為他篤信他的真心。如今他糾結這樣一個模糊久遠的問題,是不願放手,還是心存期盼,要他一個承諾,就不管不顧為他再履險地?

“不知道我想要的人,會不會也屬於我一人。”

“你能守我多久?”

“魚之樂,我膽怯畏懼與你的離別……在我父親墓前,你能不能答應我,有一日,回到長安陪著我,到我死為止?”

縱使死亡,又怎能停止思念之心。雖然遠隔萬山,但他不知道他從未離開過。然則情長恨短、緣起終會再散,又豈能為一己之私賭上他的前程性命,賭上他的雄心壯誌?若能相守,誰會輕易放棄。而這麼多的情與債,還到何時才有盡頭?

從不知這樣一個了斷,終還是要由他親口說出。

魚之樂張口結舌,淚水頓時流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秦無庸等候良久已然不耐,詫異看著他。

魚之樂眼中淚水滾滾而落,咬牙不發一言。

秦無庸心中焦急不住向他示意。他在等他說一句為的是溫王。他豈不知溫王一心一意從不更改。溫王破釜沉舟在等他首肯,亦在等他回應。

他豈不知這一句回應可全了十分相思,兩下衷腸。即使一句假話,也可以救他性命。

秦無庸額上汗水不住滴落。他十分無奈,低聲催促道:“殿前侯快說呀!說一句咱家也好覆命,殿前侯難道不懂委婉曲從,難道不知殿下心意?”

他看一眼麵色平和的崔靈襄。又道:“殿前侯——”

魚之樂搖首不語。

秦無庸臉上滿布失望之色,又道:“殿前侯,你這樣一言不發——怎對得起殿下。”

魚之樂雙手掩住臉麵。

秦無庸道:“你不說話,可是默認?”

魚之樂仍是不答話。氣氛尷尬。

秦無庸長歎一口氣。轉身而去,道:“那你就好自為之吧。”

他的腳步空洞回蕩重獄刑道之中。漸漸消失不聞。

崔靈襄始終看著魚之樂。黑瞋瞋眼珠未有半分情緒流變。他低聲道:“你不後悔麼。”

魚之樂經受不住心中創痛。聲音漸低神智虛弱。他斷斷續續道:“有些事,沒有辦法去想會不會後悔。若去想,大概一早也就不會這樣做了。有些人,等你也有喜歡的人……你就知道,這三個字,跟他是連比,都不能比的。”

牢內重又安靜。崔靈襄枯立很久。他看著魚之樂大汗漓淋眼角噙淚慢慢睡去。竟未曾等到魚之樂再度醒轉。

崔靈襄滿腹心事散落繁雜,散在冰冷陰暗的空氣中無跡可尋。唯有漆黑雙眸透露些微隱傷。轉瞬又不動聲色恢複平常模樣。

崔靈襄仿佛是在對自己說,亦仿佛是說給一室的寂靜聽。他慢慢道:“我怎會不知。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