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館禁苑多植柳樹。雨後分外濃翠。
前幾日大雨灌進館中,曆朝國法典籍均被淹濕。眾宮人攤開在亭台回廊的欄杆之側晾曬。
秦無庸惴惴不安,遙見蕭卷坐在亭中,與伴讀裴嫣、光祿寺及三省諸官員細細商討冊封典禮,臉色均是十分凝重。
天氣炎熱日光煌煌。李元雍一一翻檢潮濕書冊,挑過一本漢書。
魚之樂不愛讀書,昔日與他閑談,說淩朝暮定下規矩令他遍讀經史子集。魚之樂讀了三頁葛洪的抱樸子便大發雷霆,及至看到漢史便心智失常,常常在軍中,在城鎮中與那地痞混賬打作一團,借故尋釁滋事。等到翻了翻三國典籍,要學那三結義,更要學那英雄不論出處,鎮日操練親兵,要去突厥回紇焉耆等漠北之地偷襲,要跟那草原鐵騎一決死戰。大將軍看他不讀書還是正常人,一讀書便患了失心瘋一般,打也打過,罵也罵過,無奈這人實在不是那博古通今的儒將料子,隻好兩眼一閉隨他接著做那逍遙的潑皮無賴去了。
李元雍撫著泛黃卷冊,啞然失笑。
秦無庸心中惴惴,終於咬牙走上前。卻又見蕭卷、裴嫣二人告退諸官員,相互低聲交談幾句。蕭卷輕輕搖首,裴嫣卻麵帶堅定。而後裴嫣向李元雍招了招手。
李元雍頗有疑惑,行至亭下,問:“出了何事?”
六月夏衫涼薄。蕭卷骨瘦支離,益發清減。蕭卷默然不語,靜靜看著裴嫣。裴嫣環顧四周,忽然伸手摁住了亭柱。白玉亭四角飛卷走簷,玉柱雕飾道教教主李耳賓天圖。裴嫣輕輕扣住李耳手中拂塵,隻聽得哢噠一聲,不知道觸動了何處機關,亭柱緩緩打開,現出一個小小的方盒。
李元雍心中驚疑,他緩緩打開盒子,從中抽出一卷長長的卷軸。
卷軸背麵為明黃色錦帛,上繡著太子專用的九爪飛龍圖案,時間太過久遠早已滿布灰塵。
他輕輕打開,見到了昔日的肅王,殉國的光烈帝,他父親李愬恭的手澤。
李元雍於遷安王府處處可見自己父親筆跡。李愬恭為人嚴肅老成持重,字體偏重魏碑隸書,結構縱橫筆力深厚,中規中矩。雖並不是寫字最令人驚豔,最令人推崇的一位,卻在諸王子中自成一派,多有沉穩氣度。
李元雍沉吟半晌方展開長長綢帛。他目光深邃掃過,晦暗不明。片刻之後神態才輕鬆下來。卻隻不過是一些生活軼事,類同散漫手記一般,寫的隨意而自然。
他一顆心慢騰騰放到肚子裏。李元雍自嘲微笑,笑自己想得太多。還以為——還以為這是篡國矯詔呢。
李元雍坐到亭中慢慢觀看。卷軸中他父親字體為草書,結構緊湊,龍飛鳳舞之間,微微有些傾斜。
“李珃鞠杖模糊了黃龍,騎馬破了圓領衫一件。令尚服局與太子內坊局協同織造。”
“高昌進白疊(棉花),質地柔軟,可裁剪內衣。雲性子耐熱喜幹。未知推廣是否可行。”
底下一行朱筆小字,字跡雋秀令人望而讚歎:“可行。卿擬個奏折,令戶部吏部協商。”
這人的字跡他卻不認得。但他隱約猜得到是誰。
他一路向下看去:“荔枝進奉禦前,孤厭甚這甜膩之物。天下都學老莊,孤卻遵循佛家要義。閑了尋圓覺來宮中講解經文。”
底下又有注解:“那朔望之夜,對著圓覺師傅睡得酣暢,將我衣袖都流了口水的,是誰?”
“今日吃了川蜀鮮辣之物。料定符合你口味。不如我命人再尋了廚子來,專門做與你,可好。”
朱筆小字端莊從容:“好。”
李元雍心頭疑惑。他通讀宮中諸王侯起居注,書中對先太子李珃記載隻有一句:性暴戾,與諸王行而遠之,為上不喜,敕令遜位,糾黨叛亂巫蠱亂國,為禍甚重,為右衛大將軍與肅王合力殺之。
按照尚書局所記載,他應當是個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之人,他怎會與李愬恭關係如此之好,以至於二人都有這般隨意手記,相互調侃,還藏在暗格之中?
“府中生一子,填寫玉牒。珃兒今日感風寒,湯藥不治。他在宮中給孽子起了名字,叫元雍。望他渡元初始,廟堂和雍。”
…………
“珃兒,若是可以,我並不希望他出生。父皇逼迫太甚。然我心中,卻隻有一個人。”
李元雍心中巨駭,他眼淚上湧雙手都在顫抖。他心煩意亂越過長長的密密麻麻的小字,翻向最後。
那裏字跡散亂,顯示主人心情煩悶無心再寫:“我將卷軸藏在了舊處,你卻為何不再寫了還給我?”
“東宮神策軍換了將領,我去查查是誰。珃兒,勿急躁,一切有我。”
“你是何意?要與我再不相見?我做錯了什麼事情,要你這般對我!”
“宮中異動。三省六部禦史台都有事瞞著我。我太笨,許多事思考不到,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若是能見到你,你一定會想得清楚透徹。我想見你,今夜寅時,可不可以?”
“我搬了進來,但你有心事瞞著我,我有幾次見你強裝笑臉。你是——在躲著我嗎?可還記得長樂宮之盟,仙居殿之誓?”
“父皇,父皇,你到底在做什麼?”
卷軸最後字體歪斜有半句被黑墨匆匆擦去。那朱筆小字,再沒有出現。
李元雍默默讀完,心中已是驚濤駭浪。
他從小住在遷安王府。皇帝並不格外優待體恤,甚至不像胡不歸這等外戚勳爵一般可以承歡膝下。他奉旨每年前往京城參加新年宴席,與宮中熟稔程度遠遠在李南槿與諸皇戚、宗室子弟之下。
他是皇長孫,光烈帝李愬恭唯一的兒子。可他的父親在卷軸中清清楚楚寫著:“我並不希望他出生。”
“自從有了他,你卻與我這般生分了。我知曉父皇未曾與你娶一個太子妃。莫非你是嫉妒了?”
“珃兒,我卻知道,太傅講的那詩經要義,是錯的。縱有明年春,青帝別有情。我知道的,你知不知道?”
他李元雍,到底被瞞過了多少?李珃之死,是否如同書中記載是韋三絕助力,李愬恭與他同歸於盡?
李愬恭死時七竅爬出無數蜈蚣,到底是道聽途說,還是——肆意篡改?
李珃——到底有沒有篡權謀國,以至於動用那慘烈的巫蠱之術?
這卷軸中字字句句,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元雍眼淚迷蒙傷心欲絕。他腳步踉蹌走下水亭。裴嫣細眉長睫目光迥然,遙遙追隨他的背影。
蕭卷眼珠卻深不可測,微微瞟了裴嫣一眼,即看向花海蔥蘢草木。
秦無庸察言觀色暗知不妙。溫王當麵而來,他退無可退,隻得硬咬著牙一身虛汗,跪在廊下向李元雍一句一句稟報魚之樂的無言以對。
李元雍手提長軸,目光沉涼。
秦無庸心中更是不安,低聲道:“殿下,殿前侯料是傷重難捱,心中義氣難平,不如過幾日,待老奴再去詢問可好。”
李元雍搖頭,說道:“不必。你且下去吧。”
他慢慢走過秦無庸身側並無停留。
秦無庸見他身形踉蹌,一徑伸手來扶,道:“殿下看路,別摔著了。”
李元雍急遽甩袖,麵色蒼白大喝一聲:“不要碰我!全都給我退下!”
崇文館諸宮人官員立刻潮水一般退出殿外。
裴嫣官袖輕拂。靜靜跟隨在他身後,說道:“殿下。”
李元雍五內俱崩。痛楚與全被否定的過往令他不知所措。他顫聲道:“我讓你退下,你沒聽到麼。”
溫王待人刻薄,卻極少對裴嫣聲色俱厲。
裴嫣不為所動,道:“殿下,陛下問,魚之樂該如何處置。”
李元雍手扶廊柱,看向北方壯麗連綿的大明宮。愣怔不已。
他的父親,原本從未希望他存活於世。
他所有的信仰與堅持建立在一個虛幻的基礎之上,在懵懂初開到成長為人,篤信克服艱辛與忍耐所有不幸,是源於他身上的骨血。是源於他從未謀麵,卻深愛著自己的父親——鏡花水月不過如此,情仇怨恨不過如此,終究歸為一個荒誕的笑話。
而魚之樂呢?
在他所有的堅持和等候之後,會不會發現,自己所給於他的,一樣也是虛妄,一樣也是愚蠢的遙不可及?
何為劫數難逃?
他的傷痛既無人分擔,亦不會有人來安慰。這個位子注定是荊棘叢,是輝煌塚。他不是第一個將所有貪戀、憂傷、希望、火熱埋葬其中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不是第一個親手埋葬自己愛人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溫王坐在廊下。過午日光猛烈,蒸騰一層虛妄的水汽。李元雍慢慢說道:“留全屍吧。”
裴嫣目光亦有悲哀,說道:“殿下……”
李元雍麵容平靜聲音淡然,說道:“你沒聽清楚麼?”
裴嫣半晌無語,看他神色淒厲已到承受極限。他後退一步,忽然施禮道:“微臣領命。殿下他日登大寶,需知世間常態,原本虛幻無情。殿下斬斷所有塵緣,方能掌穩一片清明河山。”
李元雍喃喃道:“清明河山?”
他想了想,什麼叫清明河山,誰又能陪著他一起渡過這清明河山下籠罩的漫長歲月。
他與他所有的牽念,期盼,心底的歡欣與愛戀,在他打開手中卷軸的刹那,就揮霍殆盡了。
李元雍目光空蕩,一字一字道:“回稟陛下,就說本王心意已決。本王會留他全屍,也算是他——盡忠體國,賞賜他對本王的救命之恩。”
他無法找到一個宣泄口,歇斯底裏的痛訴自己被漠待的二十三年。也無法去鏨陵拷問,向他父親尋找一個結果,是否他不過一場敷衍了事的搪塞,不過是為了追尋自己心愛之人,而將他人的生命全部刻上荒唐?
他隻能遷怒。也隻有遷怒。而他所遷怒的那一個人,卻正是他生而為人的全部信仰。
原來長安,都不是他們的長安。
他唯一可做的,是親手將他推入深淵,令他解脫。而留下自己被逼入絕境,束手待斃在這清明河山之前。
然而抑製不住的疼痛卻如連綿波濤不住湧上頭頂,汪洋一般將他覆蓋窒息。
或者在他注定艱辛的後半生裏,每日不過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鑄下的大錯,陷入循環往複的悲哀,此一生將無法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