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之樂趁亂左折右回躉到刑部後殿。退思堂內靜悄無言黑暗僻靜。
魚之樂低聲道:“出來吧。”等了半日無人應聲。
魚之樂摸到博古架後,又說道:“我先送你走。廣平王已到長安,我怕他有事。我要——”
魚之樂道:“你……”他四處逡巡鞠成安蹤跡全無。
魚之樂如無頭蒼蠅四處亂撞。心中悲苦。扶著房門拊膺長歎: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全來了!該等著的不知道死到哪裏去,不該等著的一頭撞見!
皇天佛祖,他魚之樂真是命苦,這都造了什麼孽!
魚之樂反身出門沿舊路悄悄折回。鎧甲刀劍撞擊之聲不絕於耳,正是刑部侍衛巡邏後院。他轉過牆壁便與一人撞了滿懷。
為首之將喝道:“何人在此鬼鬼祟祟?是誰手下!”
此人身著北殿軍服飾,正是韋三絕所率金吾衛!魚之樂嚇了一跳,倒咽了一口唾沫。抱拳躬身道:“末將乃崇文館溫王殿下側將。屬柴盧將軍所轄……”
那將領喝道:“不對!你身穿刑部侍衛服飾,為何口稱自己隸屬柴盧將軍管轄?定是奸細!左右,與我拿下!”
魚之樂心頭一驚汗水嘩然而落。他遽然反應不及,脫口而出報上的竟是崇文館名號。今夜所有的事情,全都亂作一團!從刑部尚書突然踏足花池小亭,到裴嫣無緣無故妄圖殺害鞠成安,再到當麵聽到李元雍下旨捉拿他這個欽犯,再到蕭卷車駕竟然藏匿廣平王。一樁一件匪夷所思全撞在一處令他措手不及不說,他竟然心神大亂胡言亂語,忘記了自己潛伏刑部,心心念念的全是崇文館,全是他的安危!這習慣根深蒂固就足以害死他了!
魚之樂眸光沉鬱,倒退一步,左手後探握住了刀柄。
突聽腳步聲整齊沉重,身後有人道:“因何報本將名號?”
魚之樂更是大驚失色。握著刀柄的手都在顫抖。柴盧正率神策軍巡視刑部卷宗科庫,亦是自後堂迎來。喝道:“爾等為何在此喧嘩?”
金吾衛將領說道:“此人報崇文館名號。言道隸屬將軍麾下。”
柴盧看著麵前刑部侍衛沉默垂首,左手握刀。不由心中生疑,道:“抬起頭來。”
魚之樂躊躇無奈,隻得抬頭。火把下臉色蒼白沉默無言。他抿唇看著柴盧。
柴盧駭了一跳。他握緊刀柄緊緊盯著魚之樂。冷道:“在此作甚!殿下有命立即回宮,為何在此拖延,還不快去!”
將領道:“柴將軍,此人……”
柴盧喝道:“殿下命你駐守大牢,看管嫌犯伺機而動!你卻擅離職守躲在此處,犯了死罪!待我回宮稟報殿下,定斬不饒!還不快去!”
他手中長刀向正北處虛虛一指。
溫王起駕回宮,沿朱雀大街向北返歸大明宮。柴盧令他混雜刑部侍衛中可趁機溜走。魚之樂立時心領神會,抱拳便即轉身而去。
柴盧吼道:“左右聽命!廣平王潛入長安恐生不測,對殿下不利!爾等多加留神,一定要將他找出來!”
北殿軍、神策軍齊齊領命。各自散開。
柴盧看著魚之樂背影還想說些什麼,突聽西方哨箭一響,一朵煙花炸響夜空。星點火光蓬然爆炸如同雄鷹展翅。那哨箭聲響便是鷹嘯。
闔府官兵俱是一靜,疑惑抬頭看著天上。
是突厥阿史那王庭鷹哨!魚之樂心頭巨凜。突厥疆場廝殺慣會圍三闕一,士卒凶殘強悍。王庭常以鷹哨呼應騎兵進退合圍,令邊疆步兵防不勝防。
西方為鷹哨,則南方必為蒼狼應和,東方則為鹿鳴之音。而後是退還是戰,要看南方鷹哨再行命令。
邊疆征戰各有兵法不足為奇。為何阿史那王庭會有人來?為何突厥人竟敢深入長安,行此險惡之舉?
少頃南方夜空果然響起蒼狼長嘯令人戰栗。魚之樂心中一顫無暇多想,轉身便向刑部前殿南門奔去。
他與柴盧錯身而過。柴盧按住他肩頭。低聲道:“站住。跟我回宮。”
魚之樂不敢言,沉默搖頭以示拒絕。
柴盧頗有詫異,而後便有怒氣燒上心頭,道:“殿下日夜不成眠,怕的就是你自投羅網,他無法救你!你還真來了!崔靈襄斬斷後路將殿下強留府中,是要將你搜捕交給陛下懲治!多虧廣平王出現,反而救急!現在機會難得,還不快跟我走!”
魚之樂幹澀道:“現在不行。”
柴盧強自按捺火氣,道:“你混帳!殿下方才聽聞刺客被殺,以為是你!顧不得討中書令禦注陛下許可,逼直監將軍拿出鑰匙開門出宮!你怎的還這樣糊塗,要去趟這趟渾水!”
魚之樂道:“鞠……”
柴盧沉聲道:“少管閑事!立即跟我回宮,等風平浪靜再送你出長安!”
魚之樂道:“末將謝殿下回護之恩。但鞠……”
柴盧看他半晌,忽然道:“殿下竭力保護鞠成安性命。又日夜為你擔憂,食不成寢,夜不能寐。難道你以為——殿下對你,隻有回護之恩?”
魚之樂看著柴盧。他眼中有不敢置信與痛心疾首。魚之樂懂了柴盧眼中含義。他心中如被大鼓撞碎胸膛,萬箭穿心而過。心如刀割。
魚之樂垂首道:“鞠成安是我兄弟。我必須要去救他。”
柴盧鬆開他衣領。冷冷道:“那你好自為之。柴某隻能救得你一次。你若去死,便死的遠些,莫要讓殿下知道。”
魚之樂點頭。又道:“廣平王……”
柴盧道:“本將職責所在,如廣平王之流逆賊,定殺不赦。你不必掛心。”
魚之樂吸了一口冷氣,說道:“幫我照顧他……”
柴盧深深看他一眼,道:“你有什麼資格,說這句話。”
他轉身領軍而去。
東方夜空宛如鹿鳴幽幽響起。俄而南方夜空再次響起哨音,卻不是破空鷹嘯,而是細長曲折,頗為蒼涼。魚之樂勉強鎮定心神,凝神細聽。忽然臉色大變:這是逃亡命令!
他隨淩朝暮出入戰場,隻聽過一次這樣哨音,是突厥王族阿史那焦密崩殂軍帳,突厥人吹響號角全軍撤退的聲音!
是誰——死了?
此時街道燭火四燃,整座城池明光洞徹。北殿軍與東宮神策軍腳步鏗鏘四處搜查廣平王蹤影,李南瑾一臉憂愁不時與韋三絕低聲交談。刑部侍衛夾雜其中搜掠鞠成安與黑衣侍衛,殷商一臉鐵青站在大門處。皆是沸反盈天吵鬧不堪。
利箭鋒鏑再度交互穿刺。箭簇嗡嗡震鳴!
侍衛高呼連綿不絕:“東方金城門發現黑衣刺客!”“西處延興門有黑衣刺客現身!”
韋三絕喝道:“諸軍聽我號令!立即兵分三路!三軍包抄,務必將刺客合殲城下!”
他當頭策馬奔去。三軍縱列三路,北殿軍直襲城南,刑部侍衛繞道東翼,神策軍自西翼夾擊,越過東西坊街洶湧追趕。
魚之樂搶了一匹快馬,辨著漸漸低沉的哨音一路穿牆過戶暗中尾隨。
黑衣刺客如同鬼魅不時跳躍閃現屋頂。鋼弩絞緊用短製長,漫天鋼鏢飛蝗輕捷意圖分散士兵注意力。後綴銀線難以察覺,處處人仰馬翻鬼哭狼嚎。
魚之樂轉過豐安坊便到了正南明德門。
黑衣人策馬驅馳狂奔向南,直奔明德門而去。背負一人正是鞠成安!
韋三絕扣弦拉弓,飛速一箭追趕其後。犀利驃悍如流星玉墜,將馬匹一箭射殺!
駿馬嘶鳴轟然倒塌。黑衣人墜馬重傷,微弱掙紮之後便已死亡。鞠成安被甩到一側。不知死活。
魚之樂脫手而出手中長刀,氣勢如虹直奔韋三絕。
他馬旁左右側將陌刀一彈,槊尖斜挑將長刀挑飛。韋三絕扣轡向前踏進一步,難以置信喝道:“怎麼是你?!”
魚之樂不答,長劍抖開雪白鋒芒,閃電之勢耀人眼目,直撲韋三絕麵門而去!
韋三絕氣勢如狂,穩坐馬上暴喝道:“你敢!”
魚之樂單槍匹馬劍尖直奔北殿軍。金吾衛弓馬刀劍全部出鞘,掠陣迎敵!
黑衣人全部現身,站立鞠成安左近,以弓弩射出箭矢遙助魚之樂。韋三絕喝道:“都給我住手!退下!”
北殿軍登時一愣,各自收兵麵麵相覷。
魚之樂收劍躍過北殿軍,奔至鞠成安身側。單腳踩住馬鐙斜身一滑。黑衣刺客順手一拋將鞠成安拋到他馬背上。
韋三絕吼道:“過來!他們是突厥人!”
魚之樂毫不理睬。他撮指長嘯,明德門西側頓時門閂響動,儀門閃開一條縫隙。
韋三絕麵色晦暗,怒喝道:“你這個叛徒——攔住他們!”
北殿軍再度狂奔追趕,與黑衣刺客戰成一處。
儀門處亦是刀劍交錯,廝殺聲震天。魚之樂咬牙更不停頓奔出長安,馬蹄翻飛筆直煙道,將北殿軍遙遙甩至身後。
鞠成安伏在他身上,呻吟出聲。忍痛道:“城西三十裏。有接應。”
魚之樂默不作聲,依言策馬狂奔。眼中淚水迷蒙,不住隨風滴落。
鞠成安道:“……對不起。”
魚之樂漠然道:“無妨。與你無關。”
鞠成安慢慢搖頭。聲音散於深夜風聲。他低聲道:“不是……這個。”
兩側山道呼哨聲四起。不時有黑衣人出現策馬隨在身後。
魚之樂心內隱約不安。
飛騎如離弦之箭奔向黑夜。魚之樂不時回頭看身後沉默追隨的黑衣人。心中不安愈發劇烈。
鞠成安道:“停。”
夜風嘯聚山林。驟雨凶悍蠻橫,漸成狂勢。
魚之樂勒馬站於幽冥參天古木之中。雨中林深處,沙沙聲逐漸傳來。
那人身穿黑衣,鼻如鷹鉤眼神凶狠。手持長弓自黑暗處策馬現身。身後湧現無數同樣穿著的彪形大漢。
仇人相見分外明白。魚之樂目眥盡裂,挺直脊背道:“是你。”
祖毒王點頭,仍舊是那副傲慢強調。道:“不錯。”
魚之樂沉默片刻,才道:“我以為你已經退回了沙漠。”
祖毒王眸光鋒銳,笑了一笑,便如刀光割裂血肉軀體。道:“本來是要回去的。隻是有事耽擱了。沒辦法細說,中原人總是優柔寡斷。不過還要多謝你救我的兒子。”
魚之樂喘了一口氣。難以置信,震驚道:“你說什麼?”
祖毒王漠然點頭,道:“過來。”
鞠成安鬆開手臂,滑下馬匹。他踉蹌緩步走向祖毒王。
魚之樂顫聲道:“站住。”
鞠成安身體木然停住不敢回頭。
魚之樂隻覺身體寒冷。雨水流入他脖頸浸濕了他的心脈。他說道:“你是——你是他的兒子?”
鞠成安沒有任何回應。僵直站在風雨中。
魚之樂吼道:“鞠成安!你個懦夫!你回答我!”
祖毒王道:“不錯。你看看他的眼,再看看他的箭法。你就會知道,他是我的兒子。他是突厥的子孫。是草原上的雄鷹。”
魚之樂不理睬他,隻覺他聒噪尤勝往日。他吼道:“你聽見了沒!鞠成安!你給我回來!”
祖毒王道:“你們漢人有句話,救命之恩,當湧泉以報。來日沙場見麵,我不殺你。”
魚之樂眼角赤紅抽出長劍,吼道:“這些突厥賊子!我讓你回來!你聽到沒有!”
他覺出胸骨疼痛淚水灼燒。繼續吼道:“你是室韋人!鞠成安!突厥與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給我回來!”
鞠成安肩膀一動慢慢回頭。大雨落下,他目光閃爍唇角有淒涼笑意。
魚之樂麵部冰冷卻又覺得雨水炙熱,沿著他的臉緩緩下滑。他大腦昏厥眼神朦朧,有些看不清楚鞠成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