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本將來替天行道——呸!搶牛羊。饞得不行。這是誰?”
“叫什麼名字?室韋人?怎的獨自一人在汗王帳中?是男寵?”
“來,讓爺先寵寵你。”
“給我唱個歌聽。”
“我做了你們的可汗,鐵矛多如森林,野馬在獵場奔馳。
天狼是我們的福兆,藍天作廬帳,太陽是我們的旗幟。
你們拿起弓盾和盾牌,我將用火焰的劍劈開大地……”
“賭了!押這小哥,這是草原來的可汗!看這張臉!端的英俊帥氣。——開大!大!”
“喜歡喝酒麼?喝!不識抬舉!喝了,我就念詩給你聽。長相思,在長安……”
“別再跟著我了。你都跟了我三天了。”
“末將……身犯軍法,還請將軍切勿留情,施以棍刑……”
“我不許你去。”
“我救了你……兩次。”
“我們回北疆吧。以前的日子,多麼快活。”
“你想不到我要的是什麼嗎?你想要的,是別人的心。我想要的,是你的心。你能不能給我?”
“那晚——你是為了救我,是不是?”
“你若負我,我要你納命來賠。”
“……對不起。”
“無妨。與你無關。”
“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暴雨雷鳴。
鞠成安站立幽暗山林。站在魚之樂與突厥人之間,沉默無言。他身後數百黑衣鐵騎,威風凜凜強兵環伺,俱是精壯大漢。高鼻深目不是中原之人。
鞠成安目光凝滯麵容淒涼。
魚之樂軟劍出鞘,嘶吼道:“鞠成安!你若踏前一步,我必要殺了你!鞠成安,你給我回來!”
他聲音嘶啞瀕臨絕望。
祖毒王皺眉,冷道:“走罷。再晚一步皇帝侍衛趕上來,脫身就難了。”
鞠成安仰首看著他。低聲應是。
魚之樂長劍一抖,說道:“你們想走,沒那麼容易。”
鞠成安忽然踏前幾步,四周刀劍唰然出鞘。
他眼神懇切,映照劍刃冰冷寒光。他低聲說:“魚之樂,跟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長安。”
魚之樂怔在當場。
鞠成安聲音狂熱,道:“你答應過我。要跟我回北疆,終其一生,都不再到這裏。你答應過我的,是不是?我們走吧。”
魚之樂眼光寒涼。他在草原邊疆,荒漠戈壁,與他一同作戰。他與他摔跤騎馬,肆意殺敵,馳騁無邊山林。他在沙海之中,身軀柔韌逢迎他的狂熱,一吻定情。他委身於他從不掩蓋那一腔愛意。魚之樂有無數情人一夜之歡他一笑了之。他等他回頭,他等他歸心。他對魚之樂而言,是同袍,是情人,也是生死之交。
他們同赴生死,不離不棄。
魚之樂嘴唇微動。
鞠成安遙遙伸手,道:“我們可以回草原,可以像以前一樣。我以前都陪著你呆在朔方。現在輪到你陪著我。跟我走吧。”
他臉上笑容英俊熱烈。眼中迸發希望光芒,這光芒在黑暗雨夜中如此明亮,霎那間蓋過世間最刺眼銳利的陽光。
魚之樂沉默看著他。左手自馬背上取下箭壺,搭箭開弓,一箭直取他胸口。
箭芒射穿雨幕淩厲而來。
祖毒王麵無表情,倏然一箭將其擊飛。
鞠成安恍若未覺,他固執伸手看向魚之樂。眼神決烈猶自微笑。淚水滾熱混合冰涼雨水流淌在他臉上,沒有一個人看得出。
魚之樂嘴唇微動,慢慢說了一句話。隔著深沉雨幕,隔著過往塵埃,他一瞬間讀懂了魚之樂的唇語。
魚之樂說:“我們,是敵人。”
他們是同袍,是情人。然而他更是大唐臣子,是折衝府左威衛淩朝木麾下,中郎將魚之樂。他捍衛邊疆子民平安生活,而他,則是襲擊邊城,禍患百姓,是斬掉稚童頭顱,強奸婦女,以兄弟頭骨作酒器,迫使平凡百姓為奴為婢的異族王子。
他二人,中間隔著一座天塹,名叫仇恨。
慕容率數十親兵已然追至。
他翻身下馬,吼道:“怎麼還不逃?北殿軍到了!”
魚之樂看了看他,又看看鞠成安,自嘲道:“看看我們的兄弟,他是……祖毒王的兒子。”
慕容道:“你說——你說什麼?!”
慕容雙眼赤紅,看著四處黑衣鐵騎心中頓時明白過來。他抽出陌刀,喝道:“洛陽一戰還沒過癮,今天爺就殺了你們,祭我軍中兄弟!”
雙方刀兵相見,再無轉圜。
魚之樂默然低頭。
他想說,殺。
但他幹澀開口難發一言。慕容怒發衝冠眼角俱紅。軍中上下與鞠成安戰場廝殺,視他為兄弟。從未想過過命的弟兄有朝一日亦會叛變,他豈止叛變,他根本就是奸細。他利用所有人的信任和感情,這樣畜生,有何資格與麵目,活在煌煌人世間!
慕容暴喝一聲:“鐵勒九姓擾我邊疆,殺我百姓,更曾經驅趕手無寸鐵之人引出狼群!眾將士!為我們無辜死去的大唐百姓,為我們戰死沙場的諸位兄弟,殺!”
他一瞬間激起無邊殺意,數十兵士刀劍在手氣勢迫人。暴喝道:“為我大唐——殺!”
慕容一馬當先衝至鞠成安麵前。草原之狼絕非浪得虛名,人人驍勇善戰蠻勇無雙。呼嘯聲四起,戰陣瞬間布成銅牆鐵壁,彼此撕扯成一團。
昔日同袍,都曾經刀頭舐血互為抵牾。今日反目,刀劍相向便是生死之戰。
慕容揮刀直取鞠成安項上人頭。
鞠成安腳下詭異一滑躲過刀鋒,雙手一拉一架,側身卸掉慕容右臂之力。慕容驚愣之間撞向另一名黑衣鐵騎刀尖。鞠成安扳著他肩頭向後一帶。刀尖斜劈,將他前衫割碎。
他救了他一命——慕容頓時大怒!
鞠成安卻已走遠。他擅長貼身遊鬥,瞬間閃過身周混戰的數十名兵士,向著魚之樂方向衝去。
魚之樂咬牙,眼中重重殺機。他橫搭鋼箭毫不留情,當胸便是一箭。
祖毒王怒喝道:“糊塗!”
他見鞠成安眼神癡迷意態瘋癲,心中又疼又恨。他見魚之樂眼神狠毒開箭射殺不念舊情,一顆心直墜寒冰雪窖。
慕容亦是大駭!他心中對鞠成安惺惺相惜並不想害他性命。他怒罵出聲隻是為逼他快走,唯有魚之樂不發一言顯是動了殺念,要當場置他死地。
長箭逼近鞠成安身前。他身後黑衣刺客頓時呼喝,異域口音夾雜生硬官話。祖毒王瞬間開弓,流星逐月劈開箭心,激射至魚之樂馬蹄之下,射入泥土,箭簇猶自嗡嗡震響。
高下立判。
魚之樂第二箭勢如離鉉倏然尾隨而至。組毒王冷冷一笑,挽弓射箭。魚之樂之流不在他眼中。他箭法無雙百丈之外取人性命從不落空。
鞠成安變拳為掌,身形側轉,斜砍身前士兵後頸,將他砍暈在地。他躲過身後無數刀劍,有士兵趁他無暇分身提劍偷襲。長劍無聲無息直奔後心。鞠成安身形硬生生半向後仰,曲指彈他手腕,那士兵右手一麻,被他奪過長劍。
那一招行雲流水快如閃電,原本與他心上人練習過數百次。
他持劍而立,站定魚之樂麵前。
他身上傷痕累累,雙腕猙獰斑斑血跡,衣衫破爛不堪,麵色陰鬱夾雜傷痛,然而一路纏鬥卻未曾傷害一人性命。
他隻為魚之樂一人而來。
鞠成安絲毫不顧刀劍凜冽已到腦後。他哀求道:“跟我回去吧。我們回草原好不好。”
魚之樂左手猛然揮刀橫劈他脖頸。
鞠成安目光呆滯看他手起刀落。他不躲不避,反而又向前踏上一步。他眼中都是無盡痛楚,說道:“阿樂……”
魚之樂收住身形刀勢已老。他劇烈喘息,仿佛可平複心痛創傷。他退後幾步反手轉刀割裂袍袖。沉聲吼道:“滾!給我滾!以前所有事是魚之樂有眼無珠,我自認倒黴!今日割袍斷義留你一命!他日沙場相見,你我便是死敵!我們過往一筆勾銷!這一輩子,都別讓我再見到你!”
鞠成安握住他胳膊,已然泣不成聲。哭道:“是我錯了。但是從頭到尾,我沒有對不起你,我也沒有害過你。魚之樂,你別這樣,別這樣對我。這不公平。”
魚之樂倒轉刀柄抵住他胸膛,將他向後推了一個趔趄。
魚之樂冷道:“你若真是祖毒王的兒子,就不要讓我看不起你。為你我留些顏麵。快走!”
他剛才看著鞠成安手段越看越心驚。鞠成安隱藏實力從未有這般高超武藝。
他到底,隱瞞了他多少?!
他反手擲出長刀將逼近鞠成安的一名士兵砸的兩眼一翻當場昏暈。他扔掉手中長刀轉身便走。
鞠成安眼中傷痛身體顫抖。生不如死,死亦不如心愛之人,口口聲聲說今生再也不要見他。
鋼箭聲息全無,僅有漆黑箭頭閃爍過一絲詭異光芒,掠過混戰諸人奔向魚之樂。
魚之樂根本無暇顧及。他聽聞身後驚呼愕然回首。鞠成安搶前一步,左腿側踹魚之樂腿彎。魚之樂身形瞬間一歪。
鞠成安從身後將魚之樂死死擁在懷中。長箭貫穿他肩膀。血液和著雨水頓時濕透衣裳。
鞠成安未曾覺察疼痛,他掙紮抱著魚之樂,拚盡力氣在魚之樂臉頰輕輕一吻。
仿佛這一吻,已耗盡他一生力氣。
他眼淚迷蒙,喃喃道:“我又……救了你一命。”
組毒王垂手收弓,冷冷道:“沒用的東西。將他捆回來。我們立即走。”
一幹黑衣刺客將鞠成安搶到馬上。
鞠成安癡傻了一般,固執地看向魚之樂。
他一路損兵折將,一路丟盔棄甲,數百位草原男兒為救他出城以身填命,而他且戰且退,都不過為的是他在等的一個人。
魚之樂呆立當場。鞠成安瘋狂而癡情的眼神灼熱如斯,令他心底疼痛又膽戰心驚。
這債上加債,何時是個頭。
他方才恍恍惚惚之間,問曾經的少年偏將,自己的情人。他說:“你到底是誰?”
鞠成安回答:“突厥,阿史那獵炎霆。”
獵炎霆。名動邊疆又迅疾消失的草原戰神。整個折衝府曾經畏如虎狼的強勁對手,原來,是這樣一個年輕人。
崎嶇山路旗幟被雨水打濕。韋三絕率領鐵甲精兵追趕而至。
空曠山林隻有魚之樂盤膝坐在雨水泥地。長刀拄在身側。
雨水浸濕甲胄。浸濕魚之樂雙眼。
韋三絕沉默看著一地狼藉,說道:“你為何不逃?”
魚之樂毫無反應。
韋三絕冷冷道:“算你聰明,不肯株連他人。今晚你私開城門,劫持死囚。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沒有用。逃回朔方又能如何。若是陛下倒下聖旨,再抓你易如反掌。淩朝暮想必還不敢抗旨,背一個逆君叛亂的罪名。”
魚之樂仍舊沉默。
韋三絕沉吟片刻,道:“來人,將魚之樂拿下。”
北殿軍一擁而上,將魚之樂鎖拿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