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決斷(上)

趙弗高站在宮門一側,常服盡濕。他等待良久卻無一絲一毫不耐。聲如平常道:“陛下有旨,命咱家在此迎候殿下。待殿下一回宮,便立刻前往陛下寢殿。”

李元雍心事重重下了肩輿,與崇文館諸人分別。一眾金吾衛淋雨與之隨行前往上陽宮。昏黃宮燈在前導引路途,腳部夾雜淒惶雨腳之聲,除此之外俱沉默無語。

趙弗高在麟德殿前立住腳,忽然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李元雍心情沉重,擯退眾人,靜靜看他。

趙弗高麵含謙恭,躬身道:“殿下可知,當日蒼虞山下,刺客是誰。”

李元雍不妨他提起久遠之事。道:“皇祖父曾經說過,是廣平王——是李瑨嶽所指使。”

趙弗高點頭,聲音蒼老。道:“陛下有命,令他終生不得入長安。然廣平王位尊洛陽,每年六月必定出城雲遊,前往遷安王府。”

李元雍皺眉道:“怎的我卻從未聽人提起過。”

趙弗高低聲道:“是咱家僭越了。然則殿下心中有記掛之人,廣平王亦有心中記掛之人。陛下心中,也有記掛之人。究其淵源,雖則各有各的苦衷,這份心情,確是一般無二。”

李元雍越聽越糊塗。趙弗高左右皇帝決斷三十餘年,靠的是察言觀色適機邀寵,從不多花半分力氣在不相幹旁人身上。亦從不多說窺伺他人心事之言。防的便是引人嫉恨落下口實。

今日一反常態似是誠心實意坦誠相對,反倒令人頓起戒備心腸。

李元雍低聲道:“元雍糊塗,願聞其詳。”

趙弗高將手中綢傘傾在溫王一側。自身仍在連綿雨水中。他微微搖首,道:“咱家卻不能多說一句了。陛下昔日曾問為何賜給殿下一個溫字,殿下可還記得。”

李元雍點頭。道:“皇祖父敦敦教誨,我未有片刻或忘。”

趙弗高道:“世間情態,過熱則生厭,過冷則令人心寒。唯獨一個溫字,不冷不熱,進退皆宜。溫煦也好,溫善也罷,不過是能柔則柔,遇剛則剛。”

李元雍心中不明,卻敬服他看事透徹。方知此人受陛下寵幸四十餘載自有其道理。他頷首道:“趙翁高論,元雍受教了。”

此時兩人已走到皇帝寢殿高大宮門前。

趙弗高並未措辭寒暄。他推開宮門,退後一步,躬身稟道:“陛下,殿下到了。”

寬闊宮內一燈如豆,侍從仕女人影皆無。殿內鋪設燦爛錦繡,均在昏暗燈光下顯出一種華麗的慘淡。

藥香薰籠透屜香。李元雍站在殿門左側,說道:“皇祖父,孫兒前來請罪。”

皇帝臥在床榻,良久才道:“跪下。”

李元雍頭皮一炸自知事發,無言跪倒在冰冷金磚地麵之上。

皇帝起身頗為艱難,手搭在額上,半晌道:“你私闖刑部,矯詔開宮門,可知自己犯了大忌。”

李元雍垂首道:“孫兒知錯。”

皇帝道:“一句知錯,豈能堵住京城悠悠眾口。”

李元雍囁嚅道:“是孫兒情急無法,出此下策。”

皇帝歎了一口氣,道:“你願為一個寵臣,做到這種地步,即使自己受牽連,也要縱身撲火麼。”

李元雍淚光漣漣,俯首貼在金磚,道:“是孫兒一人之錯,願受……皇祖父責罰。”

皇帝輕輕道:“朕……看不見了。”

李元雍驚愕抬頭,慌張膝行到皇帝龍榻一側,泣道:“皇祖父,祖父……阿翁,您別嚇我……”

皇帝眼珠渾濁早已失神。一隻手摩挲伸向他。李元雍緊緊攜住皇帝幹枯手掌。淚如泉湧失了依傍,早已無暇顧及犯禁出宮之事,恐懼到身體顫抖。

皇帝拇指摸過他臉上淚珠,輕輕擦拭。道:“尚衣局正在為你趕製龍袍。朕……冊封你為太子之日,便是登基之日。”

李元雍顫抖伸手在皇帝眼珠前左右晃動。皇帝並無任何反應。

李元雍恐懼更甚。泣不成聲道:“孫兒惟願祖父身體安康……”

皇帝慢慢搖頭,茫然看著床帳。道:“廣平王進到長安,便是朕也未必攔阻的了他。為今之計,唯有搶先一步罷了。”

李元雍哽咽點頭。

皇帝臉色痛楚,道:“這事體雖然棘手,卻並不是沒有轉圜之處。另有一事……你卻不知道。你今夜這樣一鬧,反而使得你想要保護之人,親手將他趕上了一條死路。”

李元雍如遭錘擊。驚慌否認道:“我沒有!不可能!他沒有……”

皇帝歎氣,苦笑道:“與他有沒有又有何幹。禦史台參奏你幹犯宮禁。刑部尚且不論,滿朝文武都等著你給朕一個交代。鞠成安與魚之樂相交甚厚。除他之外,還會有誰前來劫獄?便是有,你敢說殿前侯真的能置身其外?朕要給文武百官一個交代,你說你讓朕,選誰是好?”

李元雍臉色頹唐慘白,咬唇不發一言。前思後想刑部中並無魚之樂蹤影。捉賊見贓,空說無憑誰也奈何不了。心中猶疑難定。道:“孫兒在刑部中見過刺客屍體,是突厥人所為。”

皇帝氣力不濟,聲音漸於衰弱。道:“你要將明槍暗箭都引到自己身上,朕亦不知是福是禍。你父親當年何嚐不是這樣。”

李元雍詫異道:“我父親也是如此?皇祖父何出此言?”

皇帝不答,反而說道:“孩子。朕眼瞎之後,反而心頭比以前清明。好似一閉上眼,看到的都是朕的親人。你的皇祖伯,宣慈永光,新城郡王,你的父親,還有……你的堂伯父。朕繼位三十餘年,常常都希望我的親人活著,沒有死在朕的刀下。他們一直活在朕的骨血裏,是朕的記憶。每一刀割下去,都是割在朕的心頭肉啊。”

李元雍心有戚戚。聲音艱難道:“孫兒從前獨居遷安王府,並無這種想法。直到進了長安,陪伴皇祖父左右,還有……多虧殿前侯多方營救,才明白情意之事,殊非天意。孫兒一向以為他……他是上天對我的厚賜。然則他經曆的每一刀,都是割在孫兒的心上。一樣的疼。”

皇帝麵容如槁木死灰。喘息幾口才道:“你……不後悔?”

皇帝聲音冰冷殘忍。怕是早已有決斷。一番言語不過為刺探他心中真實想法。李元雍心頭一動立時想透趙弗高殷殷提點之語。這位宦官拿捏皇帝心思極其準確。比高力士李林甫過之而無不及。不僅教他明哲保身還教他應對之策,剛柔相濟、殺伐果斷方可取得皇帝讚賞。

皇帝敢殺自己兒子亦敢殺他。最好的出路,便是自斷其臂,舍卒保車。

李元雍堅定握住皇帝手掌。似能將一腔堅強篤定之意傳給皇帝感知。他低聲說道:“縱使粉身碎骨……我亦是九死未悔。”

皇帝疲憊垂眸心中五味雜陳。嘴角竟有一絲苦笑。道:“你還小。不知道這世間事,常常不能言之過早。——你去含元殿前跪著吧,跪倒何時想通,再來見朕。”

李元雍向皇帝磕了一個頭,道:“孫兒謝皇祖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