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嫣如釋重負。掏出絲絹擦淨手指,低語道:“若不是洛陽城中突厥人背信棄義臨陣逃脫,今日神州陸沉,早換了他家天下。你不必害怕黃泉路上寂寞,我也不妨再助你一臂之力,送魚之樂下去陪你。”
他看著鞠成安燈盡油枯掙紮之勢漸漸頹唐。喃喃念著懺業經文:“滯魄孤魂終歸九泉。火醫沉清暑,劍樹化金蓮。鐵城開黑環,苦楚免鍾研。地藏冥府十王慈悲,願開赦救贖,征引亡魂領過優婆羅湯,早登西方樂天。”
裴嫣喃喃念完,舒一口氣閉眸養神。深重石獄寂若死灰顯出凝滯一般的安靜。極靜生動反倒能夠聽見狹窄高聳石牆上鬆火不住劈啪炸響。何處水滴滴答宛若轉弦,絮絮枯燥卻又綿長不絕。
於巨大的極靜的陰森而空曠的牢獄深處,有弓弦慢慢絞緊。粗礪獸筋絞纏鋼箭不斷發出同樣沉悶而單調的嘎吱嘎吱聲音。
嘎吱聲音倏然一停,弓弩繃勁一鬆發出錚然顫音,飛蝗短箭自大牢天窗倏然射至。
裴嫣愕然抬頭。他反應不及遽爾抬臂一擋。尖銳短箭颼的刺穿絲綢官袖釘入他手臂。
銀線閃爍詭異光芒,將裴嫣手臂向上一扯。裴嫣痛呼一聲發現那卻不是短箭,而是一柄柄以堅韌銀絲鎖住的鋼鏢,倒刺如鉤霎時間鑽入血肉,銀線拉力將他帶的身形一歪。
更多鋼鏢勢如流星閃電,破空嘶然激飛而至不斷釘入石牆。
銀線密如蛛網遍布牢室。裴嫣心中大駭拔出匕首砍斷銀線,肌肉撕裂使他痛楚不堪。裴嫣慌忙退入牆角,大喊一聲:“有刺客!”
刑部大獄外已現異狀。刀槍劍戟哐啷接連出鞘,無數侍衛高聲呼喝:“有刺客!”“箭從北邊而來!”“速去稟報崔大人!”
殷商高呼:“刑部聽我號令,即刻前往北殿捉拿欽犯!”
鋼弦再度絞緊。鋼鏢從不知名暗處再度劃破清冽晚風,如同脫韁野馬突然而至。
驟然響起的沉重腳步聲掩住了這種聲響,仿佛黑暗地獄大門坍塌洞開,湧入一線光明。轉瞬有侍衛搶到牢中。
裴嫣喊道:“快來救我!”
那侍衛並不答言就地一滾。腰中軟劍蕩開千道瀑布幻影花開,刀箭相格火星濺落已將無數尖利銀線全數斬斷!
裴嫣目中驚恐。那人劍眸晦暗攝人心魄。他利落起身劍刃如靈蛇一抖,已將鞠成安麵上牛皮細紙碎成齏粉。
鞠成安身軀僵直毫無反應。
裴嫣瞳孔劇顫立時向門外撲去。魚之樂身著侍衛服飾,旋身一個箭步搶到裴嫣身後。軟劍颼然一掠卷纏住了他右手腕,生生將裴嫣扯回身前。
裴嫣疼的麵容扭曲。低呼一聲:“果然是你!”
侍衛腳步聲哄亂響起,已到牢中接應。侍衛見裴嫣手臂受傷身側有人攙扶,紛紛道:“大人!可曾見到刺客!”
劍刃猛力收緊。他若稍有遲疑便有可能被斬斷手腕。裴嫣急道:“鞠將軍已經中箭身亡!此處由本官看守不需理會,爾等立即前去捉拿刺客!”
他手臂流血濕透衣袍神情急切。侍衛紛紛應是立即退出大牢。
……
月上梢頭婆娑浮影滿地。崔靈襄獨自前往退思堂。月光悄然尾隨他頎長清瘦身軀,天地靜謐孤獨如常。
刑部換防崗哨不時來回穿梭,見到他隻遠遠示意並不敢近前打擾。
崔靈襄站在花池一側樹影中,默然看著湖中彎月如勾。池水淡青淺赭輕輕蕩漾在他腳下。
湖心坐落小亭,與他寂寞呼應。
崔靈襄向來恪守刑官戒律。他行動舉止都遵循貴族禮法規範,他是清河崔家的驕傲與不可企及的高度。
他出身豪奢,功名利祿、錢財富貴難動鐵硬心腸,更難為人蒙蔽利用,自可做到潔身自好。他謀劃策略,教化民眾,禁止奸邪,一切作法皆斯文有禮。
皇帝賞識他性格手段,曾為他揮毫八個字:操守端嚴,器重如鋒。
崔靈襄遙遙看著戒備森嚴的刑部重獄。燈火輝煌映亮屋簷一角,如同映照另一個火紅的煉獄。
崔靈襄自問不是酷吏。他遊走唐律刑法與帝皇心術之間,卻不必作為棋子得罪朝野。張湯來俊臣之流,自有那性格狷介自恃清高睚眥必報的貧寒書生擔當。他審時度勢藏斂鋒芒,少年得誌一路扶搖直上,他卻愈發沉穩成熟。是以深受皇帝倚重。
器重如鋒這四個字,實至名歸。
崔靈襄恍然有所失,心思泛起層層漣漪。他拾階而上登上了湖中小亭。亭中亦有侍衛把守,見他前來便踏前一步抱拳施禮。
崔靈襄溫聲道:“不必多禮,退下罷。本官想自己坐一會。”
那侍衛低聲應是,匆匆行至他身旁。突地左手一抬捂住他口唇,將崔靈襄向後一推就壓到了亭柱一側。
崔靈襄踉蹌穩住身形,眼神一厲便待張口斥責。那人麵對月光笑意浪蕩。麵目英俊孔武有力,赫然便是魚之樂!
崔靈襄氣息猛滯緊緊抿住嘴唇。麵色頓時蒼白。魚之樂身著刑部侍衛服飾,大喇喇站在後堂如入無人之境。刑部鐵桶合圍,這人是什麼時候潛入的!
崔靈襄心智深沉腦中閃過無數狠辣主意。他陰騖盯著一臉笑意的魚之樂。
魚之樂一手捂住他嘴唇一手摟過了他的腰,將他箍在懷中。低笑道:“沒想到,竟然在此處見到你。”
他試探道:“我放手。你——別喊,好不好。”
崔靈襄眼中鋒芒一斂神色平靜。他沉默站立不置可否。
魚之樂緩緩放下左手卻並未鬆開懷抱。仍舊與他近在咫尺視線交纏。呼吸可聞。
魚之樂受不住他冷漠視線幾可穿透人心。囁喏道:“我沒有殺人。隻是隨手敲昏了一個侍衛,站在這裏等機會潛到獄中。沒想到……竟然等到了你。”
崔靈襄聲音平緩:“放開本官。”
魚之樂溫熱呼吸噴在他頸側。笑道:“怎舍得。刑部侍衛太多,我好容易覷了空子才溜進來。你該不會真的想抓我罷。”
崔靈襄生性淡漠,極少與人挨得如此之近。他難耐心中反感,冷冷道:“若你劫獄,本官定然秉公執法,絕不會徇私包庇。”
魚之樂目光閃亮,化為一泓春水。這種淫邪眼光看的崔靈襄簡直要怒火焚燒。
魚之樂忽然道:“我與他……沒什麼的。”
這個他說的含糊不已指向不明。崔靈襄不願多想亦不願與他多有糾葛,低低道:“放開本官。”
魚之樂手腳並用反倒將他牢牢摟住,笑道:“你便是現在把我抓進大牢,先斬後奏我也心甘情願。天賜這樣好機會,容我先親熱片刻好不好。”
崔靈襄長眉一皺向外掙紮。
魚之樂低聲道:“我來救他,是因為他是我兄弟。你若殺我我也認了。若是我能逃出去,你可願去北疆?我薄有家財,買了一個小院子。有一天你若是不想做官,或者你想出門遊曆,到我那裏去好不好。我等著你。”
這廝一旦脫離崇文館便又回到了那番潑皮浪蕩的風流饑色之態。他喃喃低語像是在與情人一訴衷腸。情真意切倒令人真假難辨。
崔靈襄千算萬算算不到此人不急著去劫獄,反而大言不慚將他製於掌中行這輕薄之舉。
魚之樂側臉輕柔摩挲他臉龐,如同癡迷尊崇上古的美玉,說道:“我家裏還有條狗,還有兩架好葡萄。狗很乖,葡萄是我特意從栗特族中尋的好品種,你若願意,我等著你秋天來釀酒。”
崔靈襄麵皮騰地燒將上來。這潑皮無賴潑天膽子竟然打主意到了他身上!這流氓手腳不停嘴裏胡言亂語,他眼神不正氣息紊亂,他說的話,這等可恨可惡!
他是刑官不善言辭,他心思縝密然而在這廝顛三倒四的大膽表白中丟盔棄甲。怔了半天也不知該在這種環境下如何施展疾言厲色震懾人心。
崔靈襄掙紮了半天也沒能逃脫這武將的鉗製,怒道:“放開——放開本官。”
魚之樂說了半晌隻聽他來來回回一句放開本官。他看他雙眸低垂臉色緋紅,暗自壯了壯膽,在他緊抿的唇上,輕輕一吻。
仿若火樹銀花漫天迸散,玉液瓊漿倒入喉中,那瞬間的溫柔滋味如此銷魂奪魄!
崔靈襄抬手就給他一掌。聲音清脆毫不留情。
魚之樂被這一耳光打得一怔。眼中霎時湧上委屈神色。他說道:“明明是你先勾引我的。”
崔靈襄登時大怒。這廝顛倒黑白不分是非,口出狂言竟然說他勾引他!
崔靈襄心中冰涼氣的手指發抖,他鋼牙咬碎恨不得就此昏暈。顫抖了半晌咬牙迸出一句:“你胡說!”
魚之樂目含掠奪之色,像餓狼一般看他半晌,忽然再次吻住了他的唇。
崔靈襄再次抬手狠狠又是一掌扇過他臉龐。
魚之樂徹底被打的清醒。他看著崔靈襄眼中流露厭惡神情震怒,若有一把劍怕是當場就要搠他一劍罷。
魚之樂後退一步鬆開雙手,說道:“對不起。是末將唐突大人。還望大人恕罪。”
崔靈襄掙紮之際官袍衣領歪斜。他伸手想要理順衣衫卻手指顫抖怎麼也扣不住衣扣,震怒迷蒙中聽他又在說什麼恕罪之言,還擺出一副天大委屈一人承擔的悲苦模樣,頓時氣到須發倒豎鋼牙緊咬。
魚之樂見他勃然變色完全不同往常剛勁守禮風輕雲淡的模樣,也有些後悔,伸出手替他整理官袍。道:“是我錯了。你別生氣。我隻是一見到你,有些太高興……”
他一言未盡,從崔靈襄脖頸中拉出一條絲絛,小小一枚青魚玉墜滑落在外。
魚之樂倏然睜大雙眸!這青魚玉墜——是他送給他的禮物!
魚之樂欣喜若狂又有無數疑惑湧上心頭,說道:“我以為你早就扔了!原來你一直戴著!可是——可是為什麼?”
他看到崔靈襄冰冷雙眼不明所以恍恍然住了嘴。
崔靈襄勉力站起神色威嚴。他恢複了往日肅穆沉重氣勢。冷冷喝道:“立即滾出刑部!否則本官定命左右侍衛將你押入大牢!”
魚之樂抱頭鼠竄。他連滾帶爬竄下台階,又跌跌撞撞走回來,道:“我去了。”
崔靈襄道:“本官執掌律法,當使刑獄公平決斷。你若知法犯法,則本官循律定罪,鏟邪室欲,絕不寬宥。”
魚之樂低聲道:“我知道。”
他跪在他身側,在他手上輕輕吻了一吻,竟然嗓子都顫抖了,胡亂說著“你等著,我很高興——”一類的昏話,然後便惶急離去。
崔靈襄呼吸不定狼狽坐在亭中。黑暗如水可令他心神鎮定平複心潮。這番巧遇真是詭異不堪令他所料未及。
片刻牢獄附近喧嘩驟起。侍衛首領疾步趕來,稟道:“大人!有刺客夜闖大牢,鞠將軍傷勢沉重可能已經遇害!右衛大將軍正從城東趕來!請大人即刻移步前殿!”
崔靈襄心中霍然一驚。他不動聲色轉首看向刑部大獄。心中默默權衡思量。良久才道:“派人守住大牢不可私縱刺客。你們且去。本官——稍後即到。”
侍衛首領轉身領命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