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腳步匆匆一路急行至大牢。見崔靈襄孤單站立門前,微微仰首看向夜空樹梢。不知是在想什麼。
殷商道:“大人……”
崔靈襄道:“有人來了。”
殷商沉聲道:“不錯。西南暗哨已有密報,適才有黑衣人借換崗之機,潛入了刑部前殿。”
崔靈襄朱衣素革,司法進賢冠以象牙簪導,朝服儼然,紋絲不亂。
他公服按例為雁銜翟尾,袖口卻刺繡一圈上古獬豸紋。象征刑官之首理當辨是非曲直,識善惡忠奸,揭發奸邪罪佞。
他權掌一國律法,他代表的,就是一國律令。
皇帝賞識百官敬畏,敬的是他嚴謹縝密,怕的是他傲慢強橫。他身周自然凝聚令人肅穆屏息的刑官威嚴,是站在不勝寒的高處,冷冷俯視世間螻蟻辛苦奔波操勞逐命的疏離之感。
斯文有禮心黑手辣八個字,在朝中官員與刑部大堂之間,生生的割開一道天塹。
崔靈襄沉吟不語,手指順著古拙紋路一路無意識摩挲下去。
殷商躍躍欲試,道:“大人,咱們等了三日才有蛛絲馬跡。正可一舉拿下,完了這通天大案,從此高枕無憂。”
崔靈襄道:“令司隸、侍衛、獄卒全部撤下,十步之內,不得接近。”
殷商急道:“崔——大人!這等天賜良機,怎能輕易放過……”
他心中著急,一張嘴差點僭越身份。崔大人此舉與枉縱罪犯並無二般。鞠成安勾結廣平王謀反作亂事實確鑿,不容抵賴。刑部鋪下天羅地網等著有人劫獄。來者無論是誰,無論奉誰之命,都要咬住蹤跡追查到底。若能一舉擒拿廣平王不失為大功一件。卻為何在此千鈞一發之際,崔大人下這等命令,莫非是有了退意?
崔靈襄並無解釋,沉沉掃了他一眼。
殷商無奈住口。他距離極近才感覺出崔靈襄心思莫定,似乎有些意興索然。
他心中突地一動。溫王詔令神策軍埋伏左右捉拿欽犯,與刑部侍衛涇渭分明。莫非——這二位知道將要來的是誰?
莫非,神策軍怕的是刑部先行一步,搶了人犯?
莫非——來的,是魚之樂?
崔靈襄緩步離去,修長身形沒入黑暗之中。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刑部兵士幾乎傾囊而出。若是功虧一簣——殷商心中恨極。他思慮不周,忘記了羽林郎將鞠成安曾在殿前侯麾下任職,而魚之樂與其關係匪淺。這廝向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若來砸了場子,拚著被大人責罰,也定要他好看!
他擰眉心事重重站在大牢外,恨道:“都給本官仔細瞧清楚了。來的人極可能油滑異常,擅長腿腳功夫,腰中有軟劍。若有任何形跡可疑之處,立即回報本官,不得有誤!”
侍衛轟然應是,各自散去。
牢內燈火通明靜謐無聲。獄卒崗哨俱奉命撤出,片刻走了個幹幹淨淨。
裴嫣聽著牢外喧嘩聲乍起又漸漸消沉,笑道:“刑部侍衛與雲羽衛相比而言,真是聒噪的緊。”
鞠成安受刑頗重躺在冰冷地麵。手腳俱被鐵蒺藜緊緊捆住,手腕傷口猙獰紫黑不堪,道道幹涸血跡上覆著新鮮血液,不斷湧落身側潮濕陰冷石磚。
他並不理睬裴嫣,閉眸不語。
裴嫣一身官服,盤膝坐在鞠成安身旁,麵前置張黑木矮桌,放著一壺酒,一疊紙,一罐清水。
裴嫣倒了一杯酒,說道:“曾經有人說,我想做的是李義府。做張做智兩麵三刀,最後必定不得好死。”
鞠成安仍舊閉眼,恍若未聞。
裴嫣飲幹杯中酒,笑道:“便是不得好死又如何。裴某首鼠兩端,費盡機關,就算為人厭棄,也不過為的是一展心中抱負。大丈夫死於誌向,也算的上死得其所。”
鞠成安唇角微勾,輕蔑一笑。
裴嫣說道:“你跟魚之樂,一個癡一個傻。你們怎麼會懂——我的誌向。我與殿下一同長大,深知他為人。殿下剛愎自用囂張跋扈,其實優柔寡斷,多有婦人之仁。略施小計就能哄出一顆真心。”
裴嫣慢慢思量,麵上疑惑之色甚重。像是問自己,也像是在問鞠成安。他說道:“裴某也不懂,為何殿下對魚之樂牽掛到了這種地步,為了他竟然敢頂撞陛下……裴某心中的帝王,無論是暴戾多疑,陰沉偏狹,還是荒唐無稽,都不應該是現在這樣,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無名鼠輩,不僅魂傷至此而且糊塗愚昧,為了回護自己的心上人,就連是非曲直都不願分辨,一味的隻想保全羽翼,好與他長相廝守。”
鞠成安道:“你既說自己兩麵三刀,想必與廣平王也有牽連。”
裴嫣輕蔑道:“廣平王剛毅殘忍,心機城府太深。有君王之才無君王之道。況且名不正言不順,便是手掌國鼎,怕也平衡不了朝臣、宦官、藩鎮三方勢力。”
鞠成安道:“照你說來,這天下唯有你坐,才能坐的安穩。”
裴嫣皺眉看著杯中酒水,緩緩說道:“你還是不懂。權臣之道,在於高官厚爵、不索九錫。終生得做無冕之王,與君主惺惺相惜。而君臣共譜千古佳話,終是需要一個君臨天下的帝王。帝王怎能心存深情厚意,怎能奢望能與誰白頭到老,怎能妄想情法兼得,終不相負。而且,竟是甘於沉淪,跟這樣一個不學無術鼠目寸光的行伍之人。”
鞠成安忽然道:“如此說來,魚之樂被陛下趕回北疆,定是你的功勞。”
裴嫣慢慢挽起官袖,將一張紙浸入瓦罐。說道:“不錯。陛下聽完當即震怒。我本以為……能借機除掉魚之樂。誰料陛下不知為何改了主意,隻是將他驅逐北疆,終生不得踏足長安。可惜了。”
鞠成安咳嗽幾聲,道:“如此說起來,本將亦要多謝你一臂之力才是。”
裴嫣認真看了他幾眼,鞠成安唇角微翹笑意真摯。裴嫣看了一會才確定他說的不是謊言。
裴嫣慢慢道:“不用客氣。”
他從瓦罐中提出一張牛皮紙,說道:“想救你的人,恐怕今晚又要爽約了。崔尚書布下天羅地網,苦心孤詣要將所有人摒棄在外。殿下也命神策軍駐紮大牢左側,除了監視刑部尚書,還要裴某一定守住你的性命。他二人相互掣肘,卻不料正給了我一個好機會。”
裴嫣將濕透的牛皮細紙蓋到了鞠成安臉上,笑道:“眾目睽睽之下,重兵守衛之中,裴某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殺掉你,嫁禍於人。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牛皮紙隔絕呼吸,鞠成安陡然一掙。鐵蒺藜卡進四肢血液迸濺,點滴灑落裴嫣緋色官袍。
裴嫣不在意,手下停了動作,晃一晃酒壺,說道:“沒酒了。罷了。”
他好整以暇手勢從容,從身側瓦罐中一張一張提出濕透了的牛皮紙,宛若雕琢精美的玉器寶玩一般,嚴絲合縫覆住鞠成安麵容。
裴嫣說道:“我原先並不是想殺你。殿下防你甚重,有你在身旁,說不得能多一個替罪羔羊。”
大牢內燈火通明悄無聲息。一幹侍衛俱遭屏退,裴嫣一邊自言自語,邊一張一張往他臉上貼濕透了的牛皮紙。
他端詳著鞠成安深邃眉目英俊輪廓,說道:“裴某閱人無數,自問少有人能騙得過我。但你的箭法,還有你這一張臉,若是不仔細看,差一點就騙過了我。還好裴某前後細想,參破了其中關鍵。世人多謂三晉才俊,無出裴某其右者。在某看來,這八個字的評語,絕對算的上實至名歸。”
裴嫣俯下身,貼在鞠成安耳邊低語,聲音極低旁人聽不清楚。道:“你跟他……我也是為了你好……”
鞠成安全身呈現瀕死的抽搐已是無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