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驚雷。如飆舉電至霹靂列缺。春雨來勢洶洶淒淒惶惶。整個長安城流離往日的繁華,樓台宮闕皆在雨中陰沉靜默。
魚之樂全身濕透輕輕戰栗。雨珠從他前額不斷流入眼中再流至下頜。
他好似越活越艱難。從前的征戰生死,如今的繁華劫難。行走漠漠荒原中從未絕望,但從麟德殿至崇文館不過百步距離卻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
他邁出一步即刻轉身而逃。一直逃到刑部才立住身影。明明雨水寒冷卻無比滾熱,雨柱狠辣如鞭,將他的彷徨與苦痛抽打出魂魄,又被虺虺悶雷擊散於地。他站在刑部大堂門外啞然做不得聲。
他腰間軟劍為精鋼所煉,經鍛燒捶楚才鋒利無比。人的心腸——是否也要經過淬煉百般挫辱折磨才能堅硬如斯?
有誰能夠不費絲毫力氣,便可以生生割斷自己的情意槌爛真心,然後飄然世外超脫形骸?
他不能。即使明知違背人倫敗壞道德他也不能。所以這一世,這破爛形骸,竟荒謬如斯,成了一個大笑話。
門外左右兩側凶獸悚立,朱漆銅柱寫著兩行酣暢淋漓的隸書: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
欺天……負國……
筆墨雄渾氣勢磅礴。
人道他行事憊懶無賴,為人囂張狂縱不知天高地厚。卻不曉得這煌煌天朝、威嚴聳峙、陰森肅穆的刑部大堂懸掛的巨大匾額,竟是出自他這個潑皮無賴之手。
中門喀喇喇緩慢打開。
崔靈襄身著朱紫長袍肅然站立。他身側司隸校尉手握刀劍麵如鐵鑄不怒自威。
崔靈襄不言不動麵無表情,他向前一步,站於滂沱大雨中。
魚之樂站於台階之下向上仰望。他心海瞬間奔湧過無數悲歡離合,崔靈襄麵容隱在大雨陰影中恍然看不清楚。
魚之樂說道:“我要先去洛陽。再回北疆。”
崔靈襄道:“嗯。”
魚之樂眼眶濕熱嘴唇顫抖,他囁喏道:“我……”
崔靈襄垂眸回答:“是。”
魚之樂愕然說:“你……”
崔靈襄微微頷首,低聲回答:“對。”
魚之樂眼中淚珠滾滾混在雨水中。他遲疑道:“那……”
崔靈襄深深看他,回答:“好。”
魚之樂愣怔不知如何應對。崔靈襄性格沉穩內斂惜字如金。他漆黑眼珠靜如深潭難以揣測,他處事謹慎敏銳不肯假以顏色,然而話語鏗鏘三個字便攬下波譎雲詭變幻驚險。
我要先去洛陽,再回北疆。洛陽步步驚險慘厲如蛇窟狼吻。不知能否生還。
嗯。我知道。
我拚卻一死,也要護他周全。我……對不起你,你是否介意。
是。我介意。
你……是否已經都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從岷州到郭青麟幼子,包括鞠成安?甚至我亦要為了他,神擋殺神佛攔殺佛?
對。我知道。
那……如我有不測,待他回歸長安,能否幫我保他安康平穩,保他……心願圓滿達成抱負?
好。我答應。
他回答的如此幹脆利落,甚至沒有半分猶疑。他看著他的眼睛。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那人麵如拂花身如垂柳,明明有羞澀拘謹又略帶悲涼。
他的眼中仍舊有悲憫之色,卻又充溢柔軟纏綿。
他知道他身犯貪嗔*欲,傷痛苦咽半世顛沛流離,獨自一人承受罪業懲罰。
他的溫和冷清似能夠撫平他的創傷。在孑遺沉沒入冥河之前,唯獨這一線光明能夠讓他心中嚐到片刻解脫歡喜罷。
崔靈襄身為刑部尚書為一方重臣。賞罰決斷係於公正二字卻完全出自一人之手,他權勢喧天卻從不縱情聲色。亦不與諸官折身交好。他氣勢威嚴慘厲,令人人屏息靜氣。
卻原來,他也有這般溫柔而纏綿的眼神,如千秋瑞安節玉帶河上飄滿的千萬盞彩燈,光芒深邃緩緩寂靜流淌。
溫暖的令人心醉。
魚之樂膽戰心驚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呆呆看了一會,終於撲到他懷裏無聲大哭。
殷商舉著雨傘站在崔靈襄身側,他張口結舌。
這潑皮夤夜來訪不知為何事,但他身犯孤煞,來到京城就掀起無數波濤叵測是非。他夜探刑部,說幾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話,罔顧身份大聲哭泣,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崔靈襄懷中擁著眼淚滾滾的魚之樂。他清雅俊秀的臉上快速滑過一絲可以稱之為“溫柔”的表情。殷商眨眨眼見刑部尚書麵色如常平和漠然,心中懷疑是自己眼神懵懂一時看錯上司的神情。
那廉威公明、陟罰臧否雷霆電霹的國之重臣如何會對這個混賬潑皮的無賴噓寒溫軟?
大雨傾盆而下,濕氣挾風撲麵滾入殿中。
仙蕙殿鋪滿草藥研缽,王琬握著黃銅杵慢慢搗藥,發髻步搖綴滿明珠,一閃一閃晃得李元雍心煩氣躁。
李元雍站立殿門良久,衣衫被風勢激蕩。他幹澀說道:“你是王琬?”
那女子挽著衣袖擺弄一架金天平,手中抓著一管毛筆,片刻取下幾個金砝碼,又在紙上畫了半天,說道:“你就是溫王?”
李元雍說道:“陛下說,要讓你我成婚。我不會娶你的。”
王琬道:“你倒奇怪。半夜三更獨自一人跑到仙蕙殿,張嘴便是我不會娶你。我何時說要嫁給你?”
李元雍道:“這樣最好。”
王琬從藥桌中掏出兩個黑沉沉大藥丸,說道:“你垂頭喪氣在這裏站了半天,沒得我覺得晦氣。不若我送你兩個大藥丸,保你早登極樂。”
李元雍神色冰冷,慢慢打量她。
王琬道:“你長得比女人還漂亮。我真的不想嫁給你。”
李元雍滿腹煩躁胸腔刺痛,片刻說道:“陛下一向依賴你的丹藥。你是不是給我祖父灌了什麼迷魂湯。”
王琬詫異道:“我隻喜歡煉製丹藥。他吃他的,與我何幹。他要我跟你成親,不過是看中我家勢力,要犧牲我一個小女子,幫你為虎作倀。”
李元雍道:“那若是陛下逼你呢。”
王琬歎口氣道:“那我迫於*威一定屈服。麵上哭哭啼啼,到了晚上給你灌一碗迷魂湯,搓兩個藥丸,保你舒服升天。”
李元雍心情原本無比沉痛,被她插科打諢逗得不由一笑。
王琬眼中倏然飛過驚豔之色。說道:“你喜歡的是誰?”
李元雍說道:“一個混蛋。整日莽撞大膽鬥雞走狗,天天跟我耍心眼,還在外……浪蕩輕薄,招惹了許多蜂蝶。一個看不住就溜的比誰都快。”
他聲音柔和眼中明亮:“但若是我有事,他連命都不要也要救我。他救了我三次。他的箭法……很好。我起初很討厭他,見到他就恨不得把他流放三千裏,關到孤島上一輩子都不讓他出來才好。”
王琬說道:“那現在呢?”
李元雍看她一眼。說道:“現在?沒有現在。他要棄我而去,要離開長安了。”
王琬看著這孤獨的少年全身浸滿悲傷。漆黑雨幕擊打進他的心田。卻絲毫不能滋潤半分他的枯燥幹涸。
王琬說道:“你為什麼不能將她留下來?”
李元雍說道:“我會把他留下來的。隻是現在還不是時候。總有一天,我會讓他無處可逃,隻能守在我的旁邊。”
王琬從藥桌下又摸出兩個大藥丸,說道:“若是她還想再逃,你就給她吃了,保證她這一輩子都想著這藥的滋味。你便是厭棄她,她也無處可去。”
李元雍看著她小巧白嫩的掌心上,托著兩枚碩大的黑色藥丸。
李元雍緩緩搖頭。他身影落寞言辭尖刻,他說道:“不需要。我已經無藥可救。而他——若是再敢逃,我就親手把他埋進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