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王被皇帝急詔回麟德殿。
他賜坐皇帝特許的四馬四鑣八鑾青車,金鈴似鸞鳥萃鳴,一路響過玉京丹闕的寬敞大街,官街坊巷間的衢市香車,雕樓深院裏的秋千細語。
皇帝愈發消瘦,裹著尊貴無比又顯出寬鬆的皇袍,強自支撐著病弱之軀。
他喚過李元雍坐在榻邊,手裏捧著一卷宗室詩詞選注。首頁即是章懷太子李賢的殞命之作《黃台瓜辭》。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皇帝說道:“淩朝暮救回了你姐姐。宣化再過三日就要回長安了。”
李元雍心頭一振,笑道:“我以前在遷安王府,聽人說過宣化公主比太宗的廣平公主還要賢德。若非是她,則吐穀渾王室未必能支撐這麼久。”
皇帝緩緩點頭,說道:“可惜她父親見不到這個場麵。自古和親的公主……沒有一個能夠回來故土。至親陰陽永隔,豈不是世間最哀痛的事情。”
李元雍點頭不語。
皇帝又道:“你本是遷安郡王。可知道我為何賜你的封號是一個‘溫’字。”
李元雍回答:“皇祖父是希望我溫潤而澤,溫慎天下。”
皇帝笑道:“也是希望你溫養同產,不要多摘這黃台上的瓜,要溫善體恤宗室諸親。”
李元雍抬頭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眼中有尖銳利芒一眼便看破他心中所思所想。
李元雍抿唇垂首,神情複雜。
皇帝慢慢說道:“人要是老了,便喜歡回憶從前。大約是因為前方距離死亡太近,沒有任何懸念,便隻好靠著記憶想想自己這一世過得如何。”
李元雍寬慰道:“聖人也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可見這一世不在長短,卻在是否通悟達道。”
皇帝笑道:“這一個悟字,何其艱難也。朕心神不濟諸事荒蕪,早荒廢了這份心思。你取過案上密折過來。”
淩朝暮親筆羽檄呈奏,言道北疆軍情吃緊,突厥、焉耆、傈僳等蠢蠢欲動,不時有小股遊騎兵騷擾邊關,到處滋事。深入沙海營救宣化公主後,他的副將邯章遲滯未歸,要趁這個機會各個擊破,先將焉耆滅族。草原鐵勒十五部虎視眈眈狼子野心,邯章一旦輕舉妄動便是予人口實,必然造成不可預計的可怕後果。
淩朝暮在奏折末尾悍然拒絕皇帝提拔魚之樂的君命,言道中郎將性格散漫做事冒失,留在京城恐多生禍端。請皇帝即刻遣返魚之樂與三千精兵回歸靈州編入兵防,即刻前往沙漠與邯章會合。
皇帝說道:“你看清楚了。”
李元雍心中空蕩難安,低低嗯了一聲。
皇帝神情冷漠峻峭,說道:“朕已經核發奏章,準了此事。此事你如何看。”
皇帝原本要將魚之樂留在他身邊作為助力。不料天威難測全然推翻了先前的打算。李元雍想不出悟不透其中關竅到底哪裏出了錯。他眉頭越皺越緊,下意識捂著胸口喘了口氣。茫然說道:“皇祖父……”
皇帝緊緊看著他神情愕然痛楚,倉惶失了方寸,不知該如何措辭,喊了一聲祖父之後便說不出話來。
皇帝慢慢開口:“昔日李義府官至宰相,為監察禦史,侍奉高宗。李義府容貌不俗,有文采,善對擢,為人所嫉。有謠言稱李義府靠出賣自己的男色,取媚於劉洎、馬周等人才當上的官。因男寵事主獲勢,自古皆然。”
李元雍腦中轟鳴作響,係數懷疑全被證實。皇帝知曉了他隱藏心底的歡喜與秘密。
他聽得皇帝說完此言,心中一根弦繃得極緊陡然綻裂。頹然坐倒一側,手指將密折緊緊抓在手中,分離恐懼不可遏製的反噬心髒,魂魄已經被撕扯成飄絮。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滿堂豪奢,不過是苦楊衰墓。
皇帝看他怫然變了神色麵色慘白,烏黑眸子凝結淚霧,塵埃不染不帶半點瑕疵。這眼神似曾相識,撞碎了皇帝心髒,撞得他原本已成鐵石的胸膛陣陣劇痛。
皇帝反手握住了李元雍的冰涼手掌。
要做皇帝,第一件事,不是沉醉萬民膜拜臣工匍匐畏懼,而是要忍受得住一個人冰冷徹骨的孤獨寒意。
趙弗高於殿門處高聲稟道:“陛下,殿前侯魚之樂奉旨覲見。”
皇帝淡淡說道:“傳。”
魚之樂手捧魚袋,步入麟德殿向皇帝單膝跪倒,肅聲道:“臣魚之樂奉旨進京,為折衝府大將軍淩朝暮替換虎符。臣在京中耽擱許久,職責已完成。軍中事務繁多大將軍連發將令催返。請陛下賜臣旨意,令臣請辭回邊疆。”
李元雍忽然衣袍一動,便要站起。
皇帝輕輕將手搭在李元雍肩上。李元雍眼中暴怒哀痛激烈交錯閃現,盡數落在皇帝眼底。他仰首看見皇帝眼光冷靜深邃厲芒閃現,心中慟苦哀求如沃冰雪全遭焚滅,被抽走最後一絲力氣,隻能呆呆坐回皇帝旁邊。
皇帝重又握著李元雍的手,片刻後目光掠過魚之樂頭頂,說道:“朕……本意是待元雍大婚之後賜你放還。如今邊疆戰事吃緊,你職責所在自然應當回歸靈州,為這天下固守邊疆。”
——大婚。
李元雍倏然睜大眼睛,難以置信看著皇帝。五指蜷曲冰涼尤甚。
皇帝溫聲道:“朕早已為你求得太原王家的小女兒王琬。她一直住在仙蕙殿。朕自當擇吉日為你完婚。”
魚之樂單膝跪倒在地。目光垂落地麵看不清楚表情。
皇帝說道:“你且先退下,朕有幾句話要與殿前侯說。”
李元雍跪倒在他身側。麵容執拗失魂落魄,似是沒有聽到皇帝的話。皇帝麵色微微一沉。趙弗高走到他身側攙扶他起身,低聲道:“殿下,先隨老奴去吧。”
李元雍跌跌撞撞隨著趙弗高退出殿外。皇帝從案幾扔下卷軸,長長黑色卷軸鋪展開來,攤在金磚之上一直滾到魚之樂麵前。
魚之樂看那楷書端謹,人證物證絲絲入扣,證據嚴明,正是崔靈襄的奏折,上書岷州刺史江淮遠被殺一案的陳案結詞。
皇帝說道:“郭家那孩子,是你救的吧。”
魚之樂如五雷轟頂渾身一顫,他俯身叩首道:“末將死罪!”
皇帝看他良久,說道:“你在朕眼皮底下行此事,本就是大逆不道死不足惜。朕非是不治你之罪,原本是希望為元雍留一可造之材。”
魚之樂垂首不敢言。
皇帝陷入憂傷往事,許久才說道:“那時先太子李珃聰慧絕倫。先帝曾指著他說,此子當作中興之主。”
皇帝頓了頓。時間太過久遠李珃二字有些幹澀難以吐口。這個名字會讓他想起另一個名字,仿佛不敢碰觸卻始終不得愈合的傷口,鮮血淋漓令人寒冷,流盡了最後一絲暖意。
皇帝有些恍惚,說道:“那晚上魚妃懷裏抱著一個嬰兒,跪在仙居殿中哀求我放這嬰孩一條性命,願替他改命換骨,將他放逐萬裏之外,終生活在荒涼之地,不知父母何人,不知生死來曆,隻求平安一生即可。”
魚之樂豁然抬頭目中恐懼,看著皇帝。
皇帝說道:“朕……準了。”
魚之樂如墜冰窖,哆嗦說道:“你是說……你是說……”
皇帝慢慢頷首,說道:“不錯。你是李珃的孩子。你是元雍的堂弟。”
魚之樂身軀墮入阿鼻地獄之中,受刀剁車裂、油烹剔骨的轟齏。他似是能聽見萬裏之外的沙漠狂風,又能聽見宮殿外的更漏報數聲,混合著不知何處而來的沙沙雨落,猶如一個噩夢一般荒誕不經。
浮生大夢,夢不過莊生蝴蝶,滄海桑田。一切皆虛妄。
皇帝疲憊說道:“朕也不知道是定數還是劫數。偏偏是你,來到了長安。”
魚之樂根本沒有任何反應,他隻是呆呆跪在地上,腦海中不斷轟鳴著皇帝的話語。
他是……他的……弟弟……
皇帝說道:“朕——加封你為北殿武威將軍,賜你寶袞勒轡良馬百匹。你與元雍同赴洛陽,待他祭祀完成之後,元雍返回長安,而你——魚之樂,你就回北疆去吧。終其一生,都別再到長安來了。”
魚之樂仍是一副被震傻了的模樣,呆愣愣給皇帝磕了一個頭便爬起來,深一腳淺一腳走出殿外。
深宮寂寂。
皇帝閉眸養神良久,方說道:“元雍……怎麼樣?”
趙弗高為皇帝掩上絲被,搖了搖頭,說道:“溫王一直不發一言。像是病了一般。”
皇帝說道:“你是不是在腹誹朕,行那村夫愚婦的計策,出言蒙騙一個孩子?”
趙弗高頓了片刻,微微躬身道:“老奴不敢。”
皇帝冷冷哼了一聲,說道:“這種話,也就能騙一騙魚之樂。宗室子弟填名譜牒,從出生至死亡均有內侍省跟隨記錄。他一個不讀書的武將……又不知道,我這樣說,也隻能唬他一人而已。”
趙弗高跪在榻旁,沉默著為皇帝輕輕捶著腿。
皇帝說道:“你不懂。這種事……殺了他有什麼用?投鼠忌器……且不說元雍會怨恨我。就算殺了他,還有萬萬千千個魚之樂這樣的人出現。天下怎麼能跟一個死人相抗爭。”
趙弗高說道:“陛下行事自有道理。老奴愚鈍,卻也知道陛下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殿下。”
皇帝目含欣慰,說道:“還是你我君臣連心。朕……經曆了一遭。朕失去了自己的兒子,朕不想……連自己的孫子也失去。放了他,有一日元雍再召回他易如反掌。唯獨讓他活著且知道不能逾越雷池半步,方才是良策。”
趙弗高默默點頭,說道:“陛下心中苦,考慮長遠,老奴是知道的。”
皇帝默然良久,說道:“人老了,一閉眼,全是過往的往事。竟沒有片刻能忘。朕也捫心自問,後悔那晚若是不殺他,是不是愬恭就不會死?是不是,今天朕就不必受這割心剜骨之痛?”
趙弗高看見皇帝眼中淚光點點,不由慟哭道:“陛下……”
皇帝說道:“那孩子……那樣看著朕,眼睛可真像他的父親。硬硬逼得朕改了心腸,想出這麼一個愚不可及的餿主意來。朕都氣的慌,一個兩個,都是這樣。隻是朕晏駕之後,就沒有任何人再能護著他。風刀霜劍都要靠他自己去抵擋,誰又能對他施恩庇佑?我的兒子,誰能給他擋在前麵呢……”
趙弗高哀哀哭泣。皇帝心慟不已,竟已經分不清楚自己口中的他,是自己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孫子了。
也許在他眼裏,他自始至終看到的,將要繼承大統的,隻有自己的兒子罷。
皇帝心潮澎湃悲從中來。聽著宮外鼓聲三響,已是到了三更。
皇帝靜了靜心神。說道:“待朕百年之後,你便隨侍殉葬吧。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新君處置老臣,最是心狠手辣。不如朕……先顧全你的體麵。別的人,朕就顧不得了。”
趙弗高目中垂淚向皇帝磕一個等身長頭,泣道:“老奴謝主隆恩。黃泉之下追隨陛下,是老奴祈求不得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