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脈絡

城南古刹梵音暮鼓唄響之時,含元殿金吾衛腰懸箭壺寶刀,快馬加鞭一路疾馳奔至刑部大堂,滾下鞍說道:“奉陛下聖令,有口諭給崔大人。”

崔靈襄手扣卷宗停下朱筆,振衣而起。滿堂官員隨之躬身退出大堂。

金吾衛道:“永光已歿。郭青麟一案所有案卷即刻封檔,呈交上陽宮,不得有誤。欽此。”

崔靈襄沉默頷首,殷商領命即轉向刑科案庫,著刑部侍衛抬出五個寬大厚重黑漆楠木箱呈交北殿軍。

金吾衛雙手捧著狹長螺鈿檀木盒,上前一步單膝跪倒,說道:“陛下命末將親手將此盒呈交崔大人。”

殷商雙手接過木盒轉呈給崔靈襄。

崔靈襄看著木盒上浮雕的青貝螺鈿樓閣山水圖,沉吟片刻便即打開,明黃絲帛上臥著的,卻原來是一枚晶瑩剔透的舍利。

舍利為高僧骨殖所化。皇帝傳下口諭又命送此物與他,雖未明言卻實際表示要他自亂葬崗中起出郭青麟骸骨與永光公主同葬。

郭青麟罪犯謀逆身受大辟,早已自宗親譜牒中去除名諱封號。皇帝為防悠悠眾口不能通過宗正寺與鴻臚寺下詔,於是給他一枚舍利囑托他暗中行事。

崔靈襄緩緩說道:“臣謹遵聖諭。舍利為佛骨與佛法所凝精華。佛法精魄與高僧肉身原本出自一體,自當還歸一體。”

金吾衛說道:“末將會將大人之言詳覆陛下。末將即回宮麵聖。先行告退。”

崔靈襄返回案椅坐定,將檀木盒與一隻滿工雕龍頂香盒並放在桌案一處,又默默提起朱筆研判卷宗。

殷商侍立在旁按捺不住,說道:“大人。”

崔靈襄手扶長袖筆不加點,淡淡說道:“有話便講。”

殷商道:“今日倒也奇怪,先是溫王著人送來一個盒子,後又是陛下傳來聖諭。宮中兩位宅家恁多賞賜,卻為何不通過光祿寺焚香設案,著殿上宦官宣讀旨意?”

崔靈襄並不在意,翻過卷宗折過紙角,注了一個“疑”字,說道:“你若好奇,打開看便是。”

殷商立即挽了衣袖拿起香盒,見明黃絲囊中盛著一塊四指寬和闐青白玉板,密密麻麻皆是雕刻小字,並有皇帝朱泥親筆填的名諱。

殷商看清那名字心中不由震撼莫名頭腦發蒙,他肅聲說道:“這是——?”

崔靈襄說道:“不錯。正是溫王自宗正寺中取出的,廣平王李瑨嶽的宗室譜牒。”

殷商驚疑不定,如握一塊燙手山芋立即扣緊香盒,說道:“溫王殿下,這是,這是何意?”

崔靈襄將案卷疊放整齊,道:“溫王有鈞旨,令本官徹查河陰之變真相。”

湣厲太子李珃當年以巫蠱篡國,謀奪聖駕及宮妃五十餘人性命,國勢危殆。幸被肅王李愬恭察覺端倪並代皇帝中蠱,才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保衛社稷。皇帝早發過罪己詔數算過失,此案天下皆知。李元雍要查的是什麼?還有什麼可查的?

殷商吸一口冷氣,說道:“河陰之變為陛下親自蓋棺定論。若有懷疑便是懷疑陛下——大人待要如何?”

崔靈襄飽蘸玳瑁狼毫,冷淡說道:“既然殿下慎重囑托,本官自不能負了他的期望,查便是。”

殷商急急說道:“大人三思!此案為無底深潭……”

他一言未了便見數十名錦衣校尉順序進了大堂,人人手上捧著魚缸筆洗之物,為首之人恭聲道:“末將為殿前侯麾下偏將。奉殿前侯之命,特地向大人進奉青魚三十缸。”

殷商頓時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抬頭看了看天,見日頭西斜薄醺蒼茫。呐呐說道:“今天可奇了。殿前侯怎的不挑半夜子時派爾等前來,卻壞了他的規矩,提前了三個時辰?”

為首偏將竟然臉紅過耳,似是極為羞赧,說道:“回……回大人。魚將軍說,崔大人整日伏案寫字容易眼澀手酸,遊魚花草最是養眼怡情,盼大人注重休息,不要為了公務……傷了自己的身子。”

他聲音越來越低,整個人似乎都要藏到那魚缸之後。殷商幾乎要大笑出聲。魚之樂為人浪蕩隨意,原以為他手下之人個個粗豪不拘小節,如他一般都是色中餓鬼。怎知還有這般麵皮薄嫩的後生輩。終於有人為殿前侯三番五次的恬不知恥感到羞愧,真是快哉人心。

眾人將三十餘缸青魚安放在刑部大堂角角落落,與血腥暴戾刑具擺放一處,令威嚴聳峙的大堂頓時增添了諸多花鳥魚蟲自然之趣。

殷商看著滿堂器皿極不協調,心知魚之樂畢竟武將不知家具擺設處處皆學問。然則這份細膩心思卻是難得。他笑歎道:“你家殿前侯為人最是豪爽。正月間送了崔大人一車狐皮裘,如今尚還堆積在庫房中無處可用。現又苦心孤詣送了這等大禮討好我家大人,真可謂感天動地。”

那偏將抱拳垂眸道:“還有一車雜色瑪瑙,和田玉籽並水晶棋子方從驛站趕來,正等在門外,請大人笑納。”

殷商聽得雙眼發直,嘖嘖感歎,笑道:“謝殿前侯費心。崔大人一定笑納。汝等還有何事,一並講完再走。”

那偏將說道:“魚將軍今晚設宴招待,還望崔大人賞臉出席。”

殷商轉眸看向崔靈襄。崔靈襄始終目不斜視全神貫注於手下案卷,他看他臉色平常揣摩不出喜怒不敢妄言。他想了想,說道:“殿前侯怎的沒有親自前來延請崔大人?”

偏將回答:“魚將軍進宮去請溫王殿下。囑咐我等定要傳達他的殷切盼望之情。”

殷商嘴快,遂問道:“可知殿前侯帶了什麼貢品入宮?”

他眼角餘光瞄到崔靈襄手中狼毫微微一頓。

偏將誠懇據實相告:“魚將軍兩袖清風並未帶任何貢品。倒是今晚宴請諸位大人並沒有銀錢,進宮向殿下借銀兩去了。”

殷商肚中好笑一陣,又極為不齒。魚之樂這廝竟也趨炎附勢長了一雙富貴眼,自從得知溫王即將位列東宮,便時刻大拍馬屁奴顏婢膝,連武將的骨氣也不要了。

他想了又想竟不由得暗暗動怒,說道:“崔大人公務繁忙無暇分身。若能撥冗必定出席,爾等且回去複命吧。”

那偏將似是長舒一口氣,他亦懼怕冷眼冷色的刑部尚書。連忙率眾而去。

殷商心中頗為失落,看著一屋子明徹如冰,晶瑩類雪的青白瓷魚缸,說道:“大人,這醃臢物看著礙眼,沒得折了大堂威嚴。不如臣命人將這些青魚白魚的扔出去喂貓也罷。”

崔靈襄環顧四周。魚之樂不懂瓷器選購之物多為市肆中隨便買來。質地尚可但個個造型古拙,更有甚者粗蠢呆笨難登大雅之堂。

他合上卷宗,淡淡說道:“與我取一盤子瑪瑙來。”

殷商不解,倒是快手快腳捧了滿滿一盤子七色瑪瑙端給崔靈襄。

崔靈襄隨手抓過一把瑪瑙石,站立魚缸旁邊看那青魚。那魚昂頭挺背,流暢活潑,身姿靈敏透著一股自然地野趣。

崔靈襄將手中瑪瑙輕輕扔進魚缸。瑪瑙為北疆特產玉中精髓。紋理豔麗光潔細潤,卻是上乘之品。沉入水中頓時增添晶瑩雅致之感。

崔靈襄說道:“將我毛筆下壓著的兩卷案宗取來。”

殷商依言而行,卻是禁宮嘩變與溫王遇刺的結案卷宗。

殷商手捧著厚重證詞等著刑部尚書崔大人示下。

崔靈襄沉默無言,又抓過一把瑪瑙石子投入魚缸,激起一片澄澈水花。幾近透明的青魚便歡快的撲到晶石之側不住舐吻。

殷商等得心焦,方聽崔靈襄說道:“河陰之變真相到底如何,唯有陛下清楚來龍去脈。其餘的人,便是知道,也要裝不知道。”

殷商說道:“那大人為何……”

崔靈襄緩步走過大堂,目光專注,一一看過魚缸中活潑潑的遊魚,說道:“你手中案卷,可曾令你想起過什麼。”

殷商腦中甚為糊塗,翻過手中厚重案冊,說道:“卑職太過愚鈍,還請大人明示。”

崔靈襄道:“鞠成安。”

殷商喃喃道:“鞠——將軍。神策軍千牛將鞠成安?”

崔靈襄道:“不錯。”

他一一排過手中透明玉石,看到了一塊小小的琥珀。琥珀中凝結一隻小巧蟲體,靈動自然。

崔靈襄說道:“甘露殿中,他射殺了郭青麟家將左明堂。仵作勘驗屍首曾寫道,逆賊身中數箭。其中一箭自身後穿透咽喉,一箭穿透手背。”

殷商更是一頭霧水,說道:“這是何意?”

崔靈襄說道:“如果是你站在敵人背後,於百步之外取他性命,為何不直接射穿心脈,而是舍近求遠,要射穿他的喉嚨?當時情勢混亂人人隻求保命,鞠成安為何如此冷靜,能夠保證自己一箭即可射殺敵首?”

殷商目露震撼,說道:“除非——”

崔靈襄慢慢頷首,說道:“除非這個人,當時要說出的話,對他十分不利。”

殷商額滴冷汗身上寒毛乍起,毛骨悚然之感頓排山倒海湧麵而來,忽然噤聲不敢多發一言。

崔靈襄說道:“溫王遭刺那一晚,我們曾奉旨審訊所有北殿侍衛與神策軍值守侍衛,陛下亦將所有涉案人員斬殺殆盡,更親自更換崇文館中所有官員。”

殷商點頭說道:“不錯。”

崔靈襄慢慢說道:“但其實,我們——都遺漏了一個人。”

殷商緊握卷宗喘不動氣。恐怖感令他睜大眼睛。他終於想到一個人,那人因殺害朝廷命官身陷囹圄被關在甘露殿中,因此躲過了這場潑天大禍。他啞聲道:“鞠成安。是他。我們誰都沒有想過,神策軍中,有一個人值守皇帝身邊深受器重,那個人亦熟悉麟德殿所有兵士布防,他甚至能夠親自製定輪值暗哨——是他!”

崔靈襄捧起一個贔屭祥雲魚缸,說道:“不錯,正是千牛將鞠成安。”

崔靈襄頓了頓,又說道:“他也可能不是鞠成安。”

殷商驚駭說道:“大人這又是何意?”

崔靈襄說道:“刺殺溫王的突厥人,叫做阿史那齊鄂。那麼,鞠成安的真實姓名,會是什麼?”

殷商五雷轟頂不知如何反應。他顫顫說道:“是啊。我怎麼從來沒有想過鞠成安的名字。他並非中原漢族這名字自然是後來才起的。可歎長安城中過萬官員都是異族,我竟然從未起過疑心。”

崔靈襄說道:“如果有人借了他的手,裏應外合……”

他忽然沉默不再說話。

殷商陡然興奮道:“不錯!鞠成安數案均牽涉其中嫌疑甚大,隻待大人一聲令下便可抓人。此人小小的五品武將斷沒有這樣的通天手段犯下大案,他背後定有幕後黑手掩藏,隻要沿著他查下去,就一定能把這個刺殺溫王的劊子手抓起出來繩之以法。請大人即刻下令!”

崔靈襄看他臉色漲得通紅目含激動。他向來言辭不多沉默寡言。今日已是說的太多令自己也頗為奇怪。

他聽著殷商滔滔不絕如何定罪,如何追詢,甚至動用何種刑罰都想得周全仔細,心中平靜並無半分驚喜。

殷商是律法司官,執法之人隻會勘驗屍首,查詢凶器,並不懂官場之道。

崔靈襄說道:“將這魚缸……移到退思齋中。”

殷商正興致勃勃被他打斷,隻好偃旗息鼓領命而去。

崔靈襄獨立大堂長袖垂地。他凝目看著青魚唇邊漸有輕淡笑意。手指輕輕拂過一排排的魚缸。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乎。

他手眼縝密最難令人瞞哄。想必殿前侯亦是參透其中關竅,才要時刻費盡心思來接近他好不傷分毫抽身事外。他要跟他一起離開長安。

——原來他選擇的,最後還是他麼。

隻是他卻不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你可以輕易招惹,然後再可以輕易的全身而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