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遺詔

李南瑾捧著胡須暗自垂淚進宮告禦狀,跪在了含元殿中。趙弗高替天子收整批改奏章,走下丹墀躬身說道:“宗正寺卿,你這是將胡須剃掉了麼?也罷,這般看著更覺得年輕硬朗許多。”

李南瑾啞口無言幾乎淚灑當場。他顫巍巍說道:“趙翁,敢問陛下何在?”

他一壁與權勢冠絕後宮的大太監恭謹敘禮,趙弗高連忙笑著溫聲說道:“陛下與殿下前去花萼樓參詳東宮伴讀,特命咱家在此草閱政務。大人若是心中焦急,便去花萼樓覲見陛下罷。”

李南瑾心中權衡利弊,怎敢為一己私事去花萼樓驚擾皇帝。要生生咽下這等羞辱卻是不能。他想了想轉身退出了殿外,要謀劃一個來日方長了。

皇帝坐在樓上望著依次進宮的青衫學子。

宮門一側北殿軍逐一細細勘驗形神圖,與伴讀人選核對麵目年齡籍貫等。宮門另一側韋三絕率人手持刀劍。見到一位書生便立刻刀劍相向。有驚慌不已嚇得腿腳俱軟者即刻被拖出門外,第一關甄選便宣示名落孫山。

李元雍濯了雙手,親自執青銅雙耳爐,放在烈火丹鼎上輕輕低燒,拿五彩描金石榴罐盛了仙丹,袁仙師禱祝五界,神遊太極念誦了道家仙法,皇帝這才服了七顆,半晌說道:“昔日太宗曾站在城門上說天下英雄入吾彀也。今可作如是觀。”

李元雍伺立在旁端過金丹清水給皇帝,回答:“孫兒預祝陛下得到才智超群之輩,可以引為國之棟梁。”

皇帝輕輕笑了笑,靠住明黃錦褥,聲音蒼老,緩緩說道:“傻孩子。這哪裏是在為我選棟梁之才。這是在為你選手中之刀啊。”

李元雍說道:“請皇祖父教誨。”

皇帝手摁住胸膛喘了幾口氣,說道:“你還小……我常常覺得不能多陪伴你,多教你一些,因此心裏急躁,怕扔下你孤苦伶仃一個人……”

李元雍俯身皇帝榻前,低聲道:“皇祖父……”

皇帝道:“你若是成為東宮,總有些事情,總有些人,皇親不能動,外戚不能殺,那些百年大族也不能妄加鏟除。你需要的,是有人替你動手。這些個毫無根基的年輕人,可以做酷吏,可以毫無顧忌憑著一腔血勇,是你手裏……最好的刀。”

李元雍恍然大悟,說道:“謝皇祖父。”

皇帝慢慢摸著他的黑發,眼中俱是慈愛,道:“就連殿前侯……也是朕為你選的一把刀。十方節度使未必肯聽你調令,你將來提拔魚之樂取代淩朝暮,可為朔方的掣肘。”

李元雍渾身一顫,手背爆出青筋,五指緊緊抓住了皇帝衣角,臉埋到皇帝龍袍一側卻不敢則聲。

皇帝慢慢說道:“好孩子。你心裏軟……別人不知,我卻是知道,你像你父親一般重情。”

李元雍呼吸急促艱難。他淚盈於睫恍惚中卻想起了那一晚遇刺,魚之樂傷重垂危極力忍耐痛楚的樣子。

若他是一把刀……便已經先插進他的心髒了罷。

皇帝道:“我沒有殺掉鞠成安,而是貶謫他去了洛陽,也是為你有一日起複他,令他對你感激。這是一員梟將,可用不可近,若將來有不測之禍,殺掉他便是。”

李元雍默默點頭。

皇帝眼眸微冷,說道:“其實,這些選東宮伴讀功夫,都是做給天下人看的。”

李元雍詫異問道:“做給外人看?”

皇帝微微閉眼,說道:“你的伴讀,必定是陪你在遷安王府長大的裴家小子,裴嫣。”

李元雍大喜過望簡直難以置信,他跪倒皇帝榻旁手握著皇帝衣袖,說道:“孫兒謝過祖父體恤。裴嫣與孫兒一起長大,他才智絕倫,膽識過人,是孫兒最信任的夥伴。有他做伴讀,必定能助孫兒學業大成。”

皇帝說道:“裴嫣雲遊四方,近日回到京城,你見到他了麼?”

李元雍微微詫異,搖了搖頭。

皇帝含笑看他,良久歎一口氣,說道:“昔日宣宗熱衷微服私訪。有一次宣宗乘坐肩輿,恰巧對麵也行過一頂肩輿,隨行官員看到對麵肩輿上坐著的人後,都紛紛躲到一側。”

他口中幹燥,喝了一口清水,才續道:“宣宗十分詫異,想何人能讓見多識廣的諸官員規避不已?他命人放下肩輿親自去看一看。原來對麵肩輿上坐著一位夫人,是長安縣令盧彖的妻子,長安人都說盧彖的妻子長相頗似鍾馗醜陋不堪。宣宗親眼目睹果然不是謠言。

然而盧彖之妻其貌不揚心地賢良,輔佐丈夫盡心竭力,是當時長安城中最為人敬重的一位婦人。

所以,有時候你表麵上看到的,耳朵裏聽到的,未必是真實的。”

李元雍心中滋味雜陳難以言述,他垂首道:“孫兒愚鈍,謹記皇祖父教誨。”

皇帝說道:“裴嫣……雖然是裴家庶出,無權無勢,然而八姓望族這一代子孫,卻實在以他為第一。他身後有京兆裴家,世家大族德高望重,會為你如虎添翼。”

李元雍低聲道:“祖父處處為孫兒謀劃,是孫兒愚鈍不自知。”

皇帝慢慢說道:“魚之樂不通政治,他隨口說出這樣一個主意,卻令朕茅塞頓開。廣選天下寒士可增你威望,聲勢浩大,眾人皆知的事情,便不好更改了。”

他聲音含著帝王深深威嚴令人悚然驚懼:“就算有人想更改,他這一輩子,也要背一個弑君篡國矯詔的罪名。”

李元雍默然無語,隻低垂著首暗自思忖。

皇帝停頓了片刻,疲憊扶額,道:“石榴罐旁邊,你展開看看,是我給你的……遺詔。”

李元雍倏然抬頭看著皇帝淚水滑落臉龐,遺詔二字太過可怕他不敢相信也不敢聽。

皇帝浸染丹藥太深,唇色呈不正常的殷紅,形容枯槁憔悴。皇帝自知大限將近於是立下詔書以防不測。而他如同雛鷹乳燕尚不能獨立麵對廝殺世界。外無依傍內無支撐他根本無法節製日益強悍的諸節度使。

他甫一張口便已哽咽:“阿翁……爺爺……”

皇帝定定看著他。李元雍眼睛神似他長子李愬恭。當日他也是這樣恍然不知所措牽衣哭泣。

他卻不知道,他首先是手握殺伐決斷的皇帝,其次才是一個行將暮年的老父親。

他最鍾愛的兒子,以死來懲罰了他的漫長一生。

他的兒子,死得好慘。

皇帝慢慢說道:“朕還沒有察覺,這麼多年已經過去了。親朋子弟個個凋零。就連永光……也拋棄了朕,先她的老父親去了。”

李元雍愕然一驚。雲林道觀重軍把守全為皇帝心腹。他的這位皇姑如何會死在重重包圍之中?

皇帝目光虛落於大明宮飛簷鬥角連綿碧瓦。曾經禦臨天下的皇帝獨自吞咽悲傷孤獨,不過是個失去兒女的無法愈合創痛的老人。

李元雍不敢再問。他隻能說道:“皇祖父,若有人謀害皇姑定要嚴查。皇祖父勿要太傷心,孫兒還在你身邊。”

皇帝老淚渾濁輕輕搖首,說道:“永光已沒有利用價值,要謀害她多此一舉。她是自戕而死。朕的孩子們啊……”

李元雍心中驚駭目含悲痛看著皇帝。

皇帝恍然回神,說道:“再過幾日,是你父親……忌日。你前去洛陽行宮,替朕去看看他。這麼多年你也沒有去拜祭他,這次算是一酬宿願。等到你回來,朕要開始籌備冊封太子大典。”

李元雍心中劇痛,他跪倒在皇帝身側,眼中有淚水垂落,惶惶說道:“孫兒未曾見過父王,不能拜祭是人子心中之憾。謝過祖父體恤。祖父天佑吉祥,定能與日月同壽,保我大唐江山……”

皇帝揮手道:“你我祖孫別說這些了。這樣假惺惺話留給宗正寺去說吧。朕……年老體衰,數次想去洛陽,又怕睹物思情,相見之下,徒增難受而已。你……去盡盡孝道,靈前替朕上一炷香。”

李元雍含淚點頭。

皇帝沉默片刻,說道:“朕先行擬了旨意,待你啟程去東都洛陽之時,便封你父親為恭愬孝憫皇帝,以正其名。亦是為了你……能夠坐穩這江山。”

李元雍哭到淚水朦朧氣息阻滯。他心中震撼皇帝將事情講到如此透徹。若不是大限將至皇帝原不必將事情考慮的方方麵麵滴水不漏。

那道遺詔就放在他手邊。堂皇皇位就在他手邊。他隻要一提起來,就可以提起大唐江山,萬裏社稷。

那些人,他……心中所愛的,和他心中最信任的,都將會做這江山背後的枯骨,墊穩這張龍椅。

他首先是一個皇帝,然後才能是一個人。

李元雍慢慢展開遺詔。那詔書為皇帝親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

“蓋聞明主圖危以製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李元雍畏天明命,其有海納百川之襟懷,桐枝非傲之氣節,又懼太、中之業,將墜於地,今榮登大寶實乃民心所向,於此謹擇吉日,登壇告祭,受皇帝璽綬,撫臨四方——”

“惟神饗祚大唐江山,永綏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