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遭連陰雨,破船又逢頂頭風。
魚之樂悻悻出了宮門恰遇見殷商好整以暇站在崇文館殿外石階下,恭候多時了。
秦無庸正背對著魚之樂,抄手說道:“殷大人來得太不巧,殿下讀書疲倦正要安歇片刻,殷大人且回,若是殿下醒來,咱家立即……”
殷商越過言辭寒暄的秦無庸直盯著迎麵而來的魚之樂。
殷商涼涼說道:“陛下命殿前侯為刑部書寫楹聯。尚書大人今日撥冗,有請殿前侯前往退思齋,完了這樁差事。”
魚之樂滿臉熱切兩隻招子放出晶亮亮的賊光,說道:“果然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尚書大人定是聽到了本侯夜夜祈禱上蒼,感知了本侯的思念之情,這才專程派大人借著寫楹聯的名義,前來請本侯前去相見吧。”
殷商呆了半晌,對這廝向自己臉上貼金的厚顏無恥本領極為歎服。他頓了片刻才說道:“崔大人公務繁忙不勞侯爺這般惦念。再說宵小之徒夜晚不睡到處裝神弄鬼,也最易擾人安眠。侯爺還是少掛念為妙。”
魚之樂與他勾肩搭背,浪笑道:“殷大人情竇未開。不若跟我廝混兩日,管教你情思銷魂,嚐遍人間極樂。”
殷商一臉嫌棄的躲開,說道:“殿前侯唾麵自幹氣度不凡。本官不需要這種情竇,侯爺還是省省吧。莫要被溫王逮住,再揍一個屁股開花可就不妙了。”
魚之樂與他一徑鬥嘴一徑繞過丹鳳樓出了皇城,過鹿泉坊便到了刑部大堂的門前。
刑部與大理寺皆為鎮國重器,建築高大聳峙莊嚴震撼。獬豸立於照壁之上映照貪官本來麵目。正殿大門矗立數十級台階之上。布局方正而對稱,線條筆直,棱角分明。偏偏帶著森寒陰狠的氣勢,令人望而遠之。
殷商率眾拾階而上,奔正殿而去。魚之樂心中疑惑,他低聲問道:“崔大人不是說在退思齋召見我嗎?”
殷商不答,微微冷笑。
帶刀侍衛與當值司隸曹屬烏壓壓站了百人之眾,人人冷若冰霜又帶著“地獄無門你偏進來”與“進來容易,想走便沒那麼容易”的眼神直勾勾看著他,夜色中看的魚之樂背後冷汗橫流寒毛炸起。
殷商皮笑肉不笑站立正門一側,手握刀柄向右一橫,說道:“侯爺,這邊請吧。”
魚之樂一腳踏入大堂中,兩旁嗆啷啷刀刃出鞘,齊整整寒光閃過,便聽得有侍衛爆喝:“小小六等縣侯,見到尚書大人為何不拜?”
魚之樂駭了一跳,武官本能激發立時抱拳道:“末將參見崔大人!”
他等了半晌偷偷抬頭卻見崔靈襄仿若未聞,案幾兩側堆積厚重卷宗,崔大人凝目懸腕飽蘸朱筆判決案件。
森嚴大堂鬆柏明火亮若白晝,時已至子夜,崔靈襄身著朱紫官服坐於案前心無旁騖。
刑部審結案卷卷帙浩繁,大理寺眾官員肅立堂下等候崔尚書朱筆批決。右侍郎、四門司事都官抱著案宗腳步匆匆來回穿梭,人人斂聲屏氣不敢打擾崔靈襄心神。
魚之樂尷尬立於堂下麵帶鬼祟偷覷為人冷峻不苟言笑的崔靈襄。
他對他原本懷著別樣心腸狹色之態。他經曆頗多看人目光便豐富無比,由他臉側圓潤耳珠,修長脖頸一路“舔”到白皙柔嫩雙手,他甚至側了身子還要“舔舔”崔大人腰際。
崔靈襄如有所覺倏然仰臉。冷電一般的目光霍然在他臉上轉了一轉,又微微蹙眉看向殷商。
殷商立即揮手命人抬過長桌,鋪開三丈有餘的宣紙,鋪陳筆墨硯台,說道:“殿前侯速速動筆。寫完我家大人還要前往宮中向陛下複命。”
唐時三省中書令權勢滔天。六部尚書未有資格直接麵聖。皇帝獨有授意刑部崔靈襄可越過中書令挾製直接麵君奏事。刑部上下視為殊榮。
魚之樂左手提了狼毫毛筆,右手虎口丈量過潔白宣紙,嘴裏念念有詞:“寫什麼好呢?”
他聲音不高卻足夠令在場諸人聽得一聽二楚。諸官員瞬間看一眼凝眉深思的崔尚書。
上一個敢在崔大人麵前言行不謹肆意談笑的司曹官吏已被褫奪官服,流放去了嶺南。
魚之樂蘸著墨汁,沉思道:“新年佳節,給崔大人寫一幅福慶初新,壽祿綿長怎麼樣?”
殷商差點一口血噴在宣紙之上。刑部楹聯代表莊重刑獄震懾人心,這廝以為自己要寫的,是普通百姓人家恭賀新春招財進寶的對聯嗎?
魚之樂又搖搖頭,自言自語道:“不好。雖然親切,但氣勢不足。不如寫寶雞能僻惡,瑞燕解呈祥。”
未等旁人有所表示,他又搖首說道:“亦是不夠。雖然有氣勢,但不夠清晰。不如寫門神護衛,厲鬼藏埋。”
殷商與大堂中諸官員、侍衛心中電光石火同時閃過一個念頭:這廝夠大膽,這廝是隻身入虎穴,這廝是來砸場子來了!
崔靈襄並不動怒,淡然說道:“來人。為殿前侯磨墨。”
話音一落便有官員卷了衣袖走至魚之樂身旁,手持墨塊緩緩在硯台中滑動,恭聲道:“殿前侯。程某這廂有禮。”
魚之樂看他第一眼便如分開八片頂額骨,倒下一桶雪水來。他臉上笑意如冰晶凝結,扯一扯嘴角便覺片片冰塊轟然碎裂痛楚難當。這人他在岷州見過,不僅見過,還曾經一箭射殺他的頂頭上峰江淮遠——這手持金絲墨的官員,正是岷州別駕程門壽。
程門壽道:“殿前侯。岷州一別,下官無時無刻不在掛念侯爺提攜之恩。今日再重逢,恰如隔世重生。侯爺別來無恙否?”
魚之樂汗濕重衣緊緊盯著麵容猥瑣的程門壽。這人麵皮蠟黃鬆弛聲音尖細,恭恭敬敬說著寒暄之詞,等著他揮毫潑墨。
魚之樂心中苦笑難發一言,他手臂肌肉緊繃連彎一彎都困難,逞論寫字。
崔靈襄隨手扔下一本卷宗,聲音清寒冷冽,說道:“此案有疑。向來死者腹部受重擊,死前牙關緊咬血氣上湧,於頭頂囟門骨中心處必出現紅色血暈傷痕。然而此案中為何卷宗未記錄傷情?即刻發回大理寺重審。召刑部仵作與都官司、比都司諸侍郎共同開棺驗屍。取牢中案犯來。”
魚之樂聽得瞠目結舌。人都說崔靈襄耳目聰敏難以瞞哄,心思慎密不能猜度,但未料他舉一反三見微知著到了這種地步。堂下諸官員亦是驚懼不已,齊齊應是。
堂中各路罪犯輪番受刑,真是精彩紛呈令人大開眼界。刑部酷刑慘厲手段日新月異,名字一個比一個風輕雲淡,下起手來一個比一個狠。
他聽得貪腐之官員方叫了一聲冤便被蒙住口唇打得四肢盡斷,想到自己輕浮調戲刑部尚書真是膽大包天死不足惜,額上汗水閃閃,雙手瑟瑟發抖,再看看程門壽,竟是提不住狼毫。
他不怕光明正大單手挑決,最怕的就是這等不明不白的陰暗手段,刑部尚書公報私仇,滿堂官員落井下石,捕快們一起動起手來,那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呐。
他心中驚懼眼神帶了哀求,巴巴看著崔靈襄,隻盼他能網開一麵心中垂憐。
崔靈襄筆不加點目不斜視。他恨他視奸意*行為放浪偏偏不說,找準機會就能將他整治得求死不能有苦難言。他將他晾在當場,晾在受刑罪犯旁邊,晾的他服服帖帖。
崔靈襄等他終於認罪服軟不敢造次,過了良久方才說道:“陛下曾有手諭,親筆擬定兩句,命我交給殿前侯。”
他案幾上壓著一個朱漆小盒,正是那日趙弗高等在雪地親手呈交崔靈襄的木龕。
那木盒中躺臥一張字條。字體虯勁滄桑,端端正正寫著兩句話: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
好一句欺天毋自欺也。
好一句負國何忍負之。
欺天……負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