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二字,倏為叵測。
崇文館慣用壽陽公主梅花香。博山香爐似山巒疊嶂,周有雲氣仙人依附。沉香龍腦嫋嫋提神,粹靜麝香鎮神寬怡。
秦無庸手捧火漆密函進入殿中,稟道:“殿下,洛陽書信。”
信函為鬆濤密雲火漆封住紋路儼然。題跋清臒蘊含七分風神。信紙之上惟有一首短詩:蒼蒼竹林寺,杳杳鍾聲晚。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
為防止他人窺視信件泄露機密,他在遷安王府閑來無事與蕭卷自創書信體式。此既是詩,又是密鑰。李元雍信手翻過《史通》,對著詩中嵌字一字一字解讀信函之意。
廣平王。
他心中默念過這三個字毫無猶疑也沒有半分情緒波動。一切恰在意料之中。
令狐詹正坐在溫王對麵,捧著皇帝賜下的書稿,聲音緩慢講解帝王心術。
令狐詹道:“殿下可知,帝王禦宇之道,除了權衡臣民王土,首重的,是什麼?”
李元雍漫不經心翻過手中書卷,目光一轉卻盯著魚之樂。他有意栽培他使之文武雙全類同漢魏名將。他開恩特許這潑猴站在帳側聽令狐詹講解權謀之術,這廝卻抓耳撓腮不甘不願,比走在燒紅鐵板上的肥鴨還要痛苦難耐。
令狐詹清清喉嚨,說道:“殿下……殿下?”
李元雍倏然回神,他聲音誠懇,說道:“請老師賜教。”
令狐詹起身施了一禮,回道:“不敢。乃是深自砥礪,矯情自飾。昔日曹操意囑曹衝為王。奈何衝王太過聰慧少年早夭。眾人擁立曹植。曹操曾以這八個字評價植王不通政術,若是為君則必被臣僚欺瞞釀成大禍。故而選了曹丕。殿下當引以為戒。”
李元雍手中書卷密密麻麻皆是皇帝禦筆小字。他垂眸回答:“是。謹遵皇祖父教誨。”
他心思翻騰,看見殿前侯腳邊臥著校司空波斯貓兒,手捧著鷂鳥玩的正歡。胡不歸不日前巴巴尋了玄色凶猛鷂鳥進奉溫王眼前,為溫王閑暇助興。這活物鷹喙梟眼桀驁不馴難以降服,反倒勾起了殿前侯萬丈熱情。不過五日便將這一員猛將訓成了畫眉張敞,他口中低低哨音不時命令鷂子用尖喙梳發、撓癢,一臉享受滿足看的令人生厭。
令狐詹繼續說道:“帝王心智通徹天地,亦要恭謹孝敬,眼光長遠。殿下可知為何司馬炎選中何不食肉糜的司馬衷為帝?”
李元雍說道:“請老師賜教。”
令狐詹又起身施了一禮,回道:“不敢。司馬衷為人癡傻白癡,膝下一子卻聰明過人,名叫司馬遹,遹者音玉,是美玉無瑕意也。曾有禁宮失火,武帝司馬炎登高觀望。司馬遹年僅五歲,卻懂得調兵布防,並與皇帝言道:‘救火時倉猝之間,秩序混亂,皇上不可輕易暴露,要防備不測之事發生。’此子聰慧過人,是以晉武帝力排眾議選中司馬衷為帝,留下遺旨卻是令此子繼承大統,是為國家長遠打算啊。陛下今如此悉心傳授,亦是此意。殿下當戒之。”
李元雍震懾心神,說道:“皇祖父宵衣旰食為我謀劃。我……受之惶恐。”
令狐詹對溫王誠心感激之言並不予置評,聲音一如平常說道:“殿下聰慧過人。當知走一步觀三步,權衡取舍,在乎一心而已。”
李元雍心神不定輕輕嗯了一聲。他向來最恨苦寒喜炭火酷熱,豈料魚之樂自身便如火炭耐受不住這等高溫。那鷂鳥似通人意諂媚張開翅膀為其打扇。一人一鳥竟也情意綿綿……再照這樣發展下去,說不得喂水喂飯洗漱起臥都在一處,還能為殿前侯按摩筋骨生一窩小鳥雛兒了……
溫王身上微微沁汗,扯了扯衣袖唇角微抿頗有些煩躁。
令狐詹察言觀色見李元雍麵露疲乏立知其意,斂袖道:“臣老邁不堪,講了這半日竟然覺得乏困,還望殿下恕老臣不敬之罪。”
李元雍溫聲說道:“令狐丞相字字珠璣,本王恭聆教誨受教不已。既然丞相神思困倦,便請回府,改日再為本王授課。”
秦無庸攙扶令狐詹緩步退出殿外。
殿中隻剩二人麵麵相覷。魚之樂看著溫王眼神不善似是又要生事,索性轉了臉仔細梳理著手中鷂鳥的羽毛。
那潑賤鳥便伸了脖子極為享受的雙翅微顫。
李元雍於凝冰一般的沉寂中開口,他聲音低沉蕭瑟:“魚之樂。”
魚之樂“嗯”了一聲才覺察不妥,立刻左手一揚將那鳥扔出了帳外。
鷂鳥長長慘鳴一聲,撲簌羽毛從天飄落。殿前侯佯裝無辜立時側了頭去看他。
這廝又在裝可憐裝無辜。
李元雍靠住鋪錯靈芝雕漆的匡床,目光遙遠似是迷茫,良久說道:“你救了我兩次。我心裏承你的情。”
魚之樂看他微微怔神精致側臉驚心動魄。唇角帶一絲迷人而不自知的微笑。他低低嗯了一聲。
李元雍說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我皇祖父曾與我說過,他所倚靠者,唯我一人而已。他卻不知道,我能依靠的,還多一個人。”
魚之樂心中翻滾過滾燙酸痛滋味,掩住目光中晦暗情緒,垂眸不言。
李元雍說道:“是裴嫣。我在遷安王府獨居多年,皇親貴戚無人問津。若是比照古人說來,便如同魏無忌與趙勝一般危難真情,獨善不容。裴嫣——像是我的哥哥,也像是我的朋友。我在世間,唯一可信任的,大概隻有這樣一個人了吧。”
心沉深潭碎地無聲。魚之樂微微苦笑,他抬手抵住眉心,手掌擋住自己眼睛,有無形酸澀不斷湧出,令眼眶灼熱。
李元雍仍不看他,隻是沉沉說道:“封疆列侯,留名青史。為將之人,最希冀的,應該是馬革裹屍還,建功立業戰死疆場了吧。”
魚之樂長吸一口氣,回答:“不錯。”
李元雍說道:“你要是能記住你那日公主府前說的知遇之恩,我必不負你。魚之樂,你若不負我——我必不負你。將來史書刀筆忠臣錄裏,一定會有你的名字。”
魚之樂漆黑眼珠斜斜一掠,見他獨坐匡床,以手支頤驚鴻翩翩氣度高華。豔麗麵容蘊染淡淡光彩令人忘卻呼吸。
魚之樂轉眼望向窗外枯枝陰天,冷淡回答:“臣謝殿下另眼相看一心栽培。殿下大恩大德,臣銘記五內,定當肝腦塗地鞠躬盡瘁。”
他冷冷說來這樣的忠君報國言辭,話裏沒有半絲不耐不屑之意。李元雍心底篤信他字字道來毫不摻假絕不欺騙。他本來應當甚感欣慰心滿意足才是。
然而為何心底被他字字冷漠之言重重錘擊,以致悄無聲息裂開條條不易覺察的裂縫,便滲透了難以訴說的哀傷,透入骨髓甚至令他感到軟弱令他心中抑鬱。
他別開眼看著殿中爐火熊熊燃燒。心情如墜雲霧,為何他說出口中最可依靠之人是裴嫣之時,眼前飛掠過的,卻是他獨立宮牆陰影中纏繞自己右臂創傷,身姿沉穩剛健從容。對著他相貌悠悠出神,眼神探究藏著不知名的情緒。潑皮無賴妄圖逃脫懲罰的種種情形呢……
這種軟弱而又難以拔除的殘酷的陣陣傷慟,究竟是從何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