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抄家(上)

唐律有規:元正(即春節)、冬至,各給假七日。

新春佳節長安城中月如練。萬戶百姓飲酒作樂,燃放爆竹,更把新桃換舊符。

皇帝病體沉屙猶勉力支撐,循舊例召集中書、門下兩省的官員與各翰林學士、宗室諸王以及駙馬們入宮守歲。四海歌舞獻技宴會不絕,平康坊窈窕歌姬奏樂助興,“朝會”之上臣僚、四海使者冠禮服熙熙攘攘,人聲鼎沸。“陳設”盛集珍珠寶玉、黃金輿輅,鍾鼓宮縣之樂不絕於耳,當真門響雙魚鑰,車喧百子鈴。仿佛那場宮變,那場血腥屠殺從未發生一般。

更漏細轉,深殿寂寥。皇帝半倚床榻聽著前殿無數官員、黃門笑語喧嘩喜氣洋洋,獨自對著燈火怔怔出神。

趙弗高跪在書案一側,懸腕疾書,於明黃帛綾上製誥聖諭。

皇帝慢慢說道:“以前太宗太祖文武聖裁,說道繼文遵後軌,循古鑒前王。今日召集諸位議事,更在新年之始,朕要為溫王選一位東宮伴讀出來——”

東宮二字如黃鍾大鼓振聾發聵,震得殿中跪著的門下、中書省官吏們心頭俱凜神魂不定:永光公主悍然起兵,幹犯禁宮填進無數人命,隻為阻止皇帝一意孤行。未料到弄巧成拙反倒令皇帝痛下決心,皇帝今日當著王親百官親口承認李元雍將為儲君,皇帝是終於等不及了!

皇帝繼續說道:“溫王年幼,尚且需要磨練。早日選一位品德具優的伴讀,與他修身養性相得益彰。朕想過,就從天下寒門學士之中,卓拔一位才識過人的少年出來。”

寒門二字再次將百官震得搖搖欲墜:自李唐建國以來,東宮伴讀均出自京兆名郡八大望族,李杜裴崔更是擠擠洋洋把持朝政數十載,皇帝這是要做什麼?

若是為東宮之位修橋鋪路這般啟用一個毫無背景的寒門學子,將影響天下的八大望族全部排斥一旁,對李元雍百害而無一益!

李南瑾偷覷一眼冕旒豪奢麵容蒼老的皇帝。心中暗自思忖:莫非皇帝心中還存有疑慮要對李元雍有所防備?

李元雍矮身坐在皇帝榻邊垂首不言。他心知這是皇帝采用魚之樂的一派胡言,他心中恨極又不能出聲反駁,隻好微笑謙恭在一旁沉默不語。

趙弗高蓋了皇帝玉璽,將聖諭呈給皇帝過目。皇帝說道:“便是如此。即可交付驛寄分發十五道,三百六十州府,並十節度經略使,半月之內務必接到邸報卓拔有能之士,三省六部勿得阻塞聖聽敷衍塞責。都下去吧。”

百官山呼謝恩,浩蕩而退。

皇帝神識雖時有昏聵,然對此事卻足夠雷厲風行,不似他平日溫和的帝王之姿:天子聖諭自上而下推行,在朝堂黨爭紛擾,宦官幹政,帝王軟弱無力的中唐曆史上,仍舊一石激起千層浪,刹那間議論紛紛,令各地王侯悚然而驚。

麟德殿中複歸寂靜,惟剩溫王、宗正寺卿數人而已。

皇帝幹枯瘢痕手掌拍了拍自己腹部,對李元雍說道:“常日服食丹藥仙丸,腹中有金石聲。若能得效太宗太祖得道飛升,未嚐不是幸事。”

李元雍握住皇帝枯索手掌,低聲道:“皇祖父壽與天齊,自是我等凡人難以仰望。隻是孫兒心中惶恐,卻希望能陪侍皇祖父左右,得享親情天倫。是孫兒自私了。”

皇帝眼中滑落溫情轉瞬消失。他說道:“朕心裏知道。你所倚靠者,惟朕一人而已。你卻不知道,朕所倚靠者,也隻有你一人罷了。尚有祖孫相依為命,不必傷懷。方才留下你們幾人,卻是有要事。是要你們替朕,抄一抄永光的家。”

抄永光公主的家。

皇帝說道:“永光是朕女兒,你的皇姑。大理寺與長安令那些醃臢事朕心頭清楚。王侯貴戚一旦零落便遭踐踏,隻是說不得罷了。朕卻不容許大理寺諸官吏染指她的宅邸。”

李南瑾心道:壞了。大理寺司職刑律論理這是他們的分內之事。若是皇帝撇開大理寺乾綱獨斷,那隻能是宗正寺觸這大黴頭了!

果然皇帝聲音幹澀,徐徐說道:“此事朕最信任的,是神策軍、刑部與宗正寺。崔靈襄,此事便交由你去辦。”

崔靈襄目不斜視神色平穩肅聲應是。

皇帝沉默良久。他看著重重燈火逼退黑暗。卻被黑暗重重包裹逼將上來,寬闊宮殿昏暗無比,不若鬥室之光。

他說道:“該抄的,要給朕抄的一幹二淨。該燒的,要給朕燒的片甲不留。該殺的,也定不能手下留情。明日一早,朕便派鞠成安率兵鎮守公主府,你們隻管放手去做,都聽清楚了?”

崔靈襄依舊四平八穩領旨稱是。

眾人見皇帝再無話,便齊齊告退。皇帝頷首,卻又笑道:“刑部門前所懸掛楹聯,是否年久有些褪色了?朕想著,也是該換一換了。”

崔靈襄斂袖回答:“是。請陛下聖裁。”

皇帝笑語溫顏,說道:“聖裁不聖裁的,朕身周事物繁多,也無暇分身顧這些。我聽說殿前侯寫字很好?”

李元雍麵皮一顫。他罰他抄寫經書,他指天咒地哭天抹淚在崇文館撒潑打滾……

皇帝慢慢笑道:“他為救你受了傷,朕身旁侍衛向朕談論起來,俱是佩服不已。我心中向來喜歡這等勇猛忠君之士。既如此,就讓殿前侯來寫吧。”

崔靈襄心中一顫。這廝是牛皮糖沾上身便不能甩脫。目無禮法也不懂規矩殊為可恨。他要收拾他偏偏礙著一個溫王。

他與李元雍對視一眼。這一眼將各自心思心中所想看得透徹看得一清二楚。崔靈襄眼光銳利深邃不起波瀾,李元雍唇邊卻有一絲冷笑睚眥心腸又起驚濤,心中不知為何掀起百般滋味攪動胸膛,心中念了又念,腦海中各種主意轉了又轉,這才強壓下心頭不快勉強稱是,終於快步行到殿外冷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正月初八新雪細細從天而來,天色陰霾。內監局與宗正寺打開了永光公主府的大門,奉旨查抄公主府。

魚之樂早早得到了消息站在飛雪中引頸而望。胡不歸裹著厚重石臘狐大氅緩步踱來,不時咳嗽幾聲。他自嘩變之日便一病不起,一直病到昨夜皇帝筵開百席朝會召開才下得了床。

魚之樂笑的曖昧不明,倚著石獅子閑閑抱拳,說道:“國舅爺貴體可安康。末將這些時日忙的頭重腳輕,竟沒有到府上探望。”

胡不歸知道他嘲諷他裝病避禍。他身為外戚榮寵係在裙帶上,一心隻想富貴平安,這些大事卻是連沾都不敢沾的。他圓臉龐上掛著病體支離的虛弱微笑,大眼睛水汪汪含著柔弱的光芒,說道:“區區隻是……身染風寒。豈知內外交困,抵不過……相思之苦,這才病體流離,纏綿床榻到了如今。”

魚之樂眼前叮的一亮:他怎麼忙糊塗了!把淩大將軍的心肝肉兒小寶貝國舅爺給忘到九霄雲外了!

胡不歸看他眼神佯裝不懂,掩袖咳嗽幾聲,虛弱問道:“侯爺這廂坐立不安,又傻笑,又團團轉的,像是在等心上的人一般。不知卻是對哪位大家閨秀青眼有加?”

魚之樂幹幹笑了幾聲,嗬嗬道:“國舅爺心思聰慧狡黠過人,真是什麼都逃不脫你的眼睛。國舅簡直比那草原上最難獵到的銀狐還要耳聰目明,令人佩服佩服!”

胡不歸被寒風嗆了一口,咳得麵紅耳赤。這廝竟敢說他狡黠——還耳聰目明——還跟畜生相比。

滔天仇恨,又硬硬加上了一筆!

魚之樂卻無暇關注咳得前仰後合的胡不歸,他矚目風雪白霧中,有朱紫身影慢慢閃現。那人麵容肅穆唇線卻婉轉,泄露著內心一絲溫柔。那人何時何地都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威儀風範氣息典雅都令人忍不住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想的一顆心飄飄搖搖,恨不得每時每刻都掛在他身上胸口上才好……

胡不歸看魚之樂眼神灼熱麵上含春,隻差手捧桃花搔首弄姿,心說這小子對誰動了春心?

他轉眸看飛雪中馬踏長安,黑衣鐵騎前呼後擁踏破積雪緩緩而來。當頭三位,卻是身著淺碧色繡翠竹大氅的溫王,朱紫官袍眼神比飛雪還要寒涼比頑鐵還要剛硬的刑部尚書崔靈襄,窄袖胡袍鎧甲鮮明的千牛將鞠成安。

他再回頭看魚之樂,卻發現這人麵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黑,由黑轉紫,由紫轉……不知是何顏色,五彩繽紛恰似開了一個染料鋪一般,熱氣騰騰兩股戰戰,苦笑訕笑麵皮連連顫抖,他轉身就想跑。

胡不歸眼疾手快一把就摟住了殿前侯,連連咳了幾聲虛弱道:“侯爺留步……區區心中思念一人,隻是無緣得見,今日好不容易見了侯爺,還請侯爺與我多……多敘說一番他的近況——”

魚之樂被他緊緊擁抱掙脫不能,瞬間懂得了李南瑾雙眼上插就翻身倒地的痛快決絕。

什麼叫三堂會審,這就是三堂會審了!什麼叫奸夫*夫齊聚一堂,這就是了!什麼叫生不如死死去活來這就是了!什麼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的著不如偷不著這就——魚之樂你腦子發昏癡懵呆傻被驢踢了才會站在這裏!

魚之樂麵紅耳赤張牙舞爪,仿佛被捉奸在床極力掙脫逃避悍夫的偷情奸夫,恨不得化作鑽地虎挖個地洞逃得越遠越好,逃到北疆再鑄造一間鐵桶也似的屋子躲上三年五年才敢露頭,他低聲喝道:“放手放手!快放手!小胖子你想害死我!”

兩人撕扯之際神策軍刀甲鐵騎簇擁溫王、刑部尚書轉瞬到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