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雍目光陰狠嘴唇緊抿,站立高處冷冷環顧掠視四周高官厚爵王親貴族。
人人身著朝服垂首不語。有人目光淡漠神情泰然,有人眼中不忍臉色憐惜,有人麵色僵硬憤恨溢於言表。
他轉眸看魚之樂強抑哽咽以手捂麵,指縫間淚水不斷滲落。他心中微微詫異。
他知道魚之樂駐守邊疆,慘烈廝殺場麵曆經無數,風悲浮雲,螻蟻噬骨,人血塗遍草莽,將軍百戰死,壯士如黃葉凋零漂浮。累累白骨堆積沙漠。
李元雍看著殿前侯失魂落魄頹敗模樣心中詫異。他知道他膽大妄為向不懼生死之事。他——是在害怕嗎?他身軀微顫眼帶惶恐,他是在——在害怕什麼?
李元雍眼睜睜看著,看著他哀慟之情無法掩飾,看到自己的毒辣陰冷心腸,竟也有一絲絲疼痛和不忍。
殷商聲音平平,繼續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諸謀反及大逆者,皆斬;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孫、兄弟、姊妹若部曲、資財、田宅並沒官;男即雖謀反詞理不能動眾,威力不足率人者,亦皆斬;父子母女、妻妾並流三千裏、資財在沒限。其謀大逆郭青麟者,淩遲三千。”
眾人聽著這道旨意汗濕後背心底發涼,皇恩浩蕩而又薄涼,竟是要將郭家一脈連根拔起了。汾陽公郭氏於天寶之亂中戰功赫赫,七子八婿位極人臣,門臣學生眾多。多年來盤踞京兆聲勢烜赫,宗族子弟囂張跋扈與王室分庭抗禮,普天下王公大臣莫不望風而拜,如今幹犯謀逆就被皇帝斬草除根絲毫不留情,天威難測聖意難違,說的就是此了。
殷商念完判詞即刻命人將駙馬拖到刑部後堂寬闊場院行刑。
刑部大堂後院焚香設案,趙弗高手捧皇帝朱筆禦批聖旨站立在案後,滿朝文武身著朱紫、緋色、藍綠朝覲官袍齊齊下跪,觀這淩遲三千之刑。
侍衛挾裹之下,郭青麟目光渺茫仍在拚了全力轉著脖頸四處探看,汨汨鮮血順著他臉頰滴落地麵,拖出一條長長血跡。
魚之樂落在眾人之後,他知道郭青麟在找誰,他仍舊期冀能夠再見一眼永光公主,即使明知公主早已被送至太原道觀。即使公主在場,他亦不知道自己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隻怕那金枝玉葉的大唐公主見了,會否要到一旁幹嘔。
他更知道,堂上官服嚴整儀表危重的刑部尚書,他把自己抓了來看這場鬧劇,是在提醒他:他一直在查岷州的案子。他不是不能辦他,隻是不敢辦他——他身後站著皇帝。有朝一日他也失寵,今日的郭青麟,就是明日的魚之樂!
他這招殺雞給猴看,真是好毒啊。
那三千淩遲,乃是將漁網勒進人體,肌肉塊塊突出,劊子手持短刀慢慢切割,血流滿庭,犯人慢慢哀嚎至死。郭青麟舌根盡斷,眼睛環睜嘴唇大張卻是一句話也嘶吼不出來,血直流到散騎常侍李道樞的麵前,這種無聲的靜謐令刀刃刺穿肌肉切割撕扯的聲音更為可怖。
刑法進行到一半,有三分之一的官員昏暈當場。李南瑾更是麵金如紙,抖抖索索掏著手帕捂住了眼睛,不過片刻,那絲帕便被淚水浸濕。
庭院肅殺烏鳶哀啼,等著啄食血肉。李元雍始終冷傲站立左右目不轉瞬。淩遲三千活剮之刑,斑斑血滴濺滿他淺黃衣袍。他冷冷看著昔日英俊倜儻的駙馬爺輾轉成血泥。
新城郡王臨死前的怒吼仿佛言猶在耳。涉案官員臨刑之前無不詈詬詛咒,麵目可憎。然而那些詬罵侮辱,算的了什麼?李元雍脊背挺直冷冷環顧身周官員狼狽模樣。他於不動聲色中,暗自冷笑。
這長安城中局勢混亂翻天覆地,人人都有可能雙手染血背負無窮罪孽,人人都算計權謀等待圖窮匕見。
永光公主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想要他的命的人,站在他麵前,躲在他背後,從來就沒有少過!
他生在富貴鄉中荊棘林立。他踩著荊棘步步驚心登上高處,身上手上若沒有半點血腥,豈不是幹淨得令人生疑?
要做的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從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他有籌碼有野心。他龍章鳳姿,受皇帝寵愛欽點,他是帝王最倚重扶持的儲君人選。他還有哭啼不成體統的殿前侯舍身相救忠君事主。
他望著滿朝文武神色冷然,眼簾低垂蓋住頓湧殺機。
朝堂之上皆是金枝玉葉天潢貴胄,是號稱開國之臣的孝子賢孫,這些人各自為戰又相互勾結,不過為權勢利焰,為眼前功名利祿,蠅營狗苟偏安苟活不思進取,大好河山淪落奸臣權閹幾近破碎。
他們盼著他死,也怕他死。這其中糾纏錯落何等複雜,豈是一個小小的郭青麟所能斬絕的?
李元雍眸中輕蔑之色盡顯無疑。不過見了點血就驚慌成這樣,一個一個抖若篩糠爛泥扶不上牆。若真是要他們躬擐甲胄,跋履山川,與草原鐵騎戰場廝殺,更不過是癡心妄想。
魚之樂汗濕重衣汗如雨下。他悄悄退到崔靈襄身側不敢再抬頭看,地麵流淌鮮血令他暈眩。
那刑部尚書是個怎樣的人物,明明相貌清柔中透出一股別樣的雅致風流。漆黑劍眉斜斜上掠飛入鬢間,如高翔的黑鷹在陽光下舒展光輝的翅膀。那雙洞察一切的黑色眼睛也十分的勾人,看你一眼便是流淌著無數的情意一般。這刑部翻做屠場,屠戮性命法重心駭天地失色。他身姿纖細清淡如柳,在這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冪冪的法場中,為何這般具威懾力且藐視一切。
魚之樂受他目光威懾,不敢看他卻又想看他,在挨挨擠擠的刑部三司諸官員中,他暗暗後退一步站在他身後,悄悄抽噎片刻,額頭抵住他的後背,淚水肆意流淌。
他真的害怕。不僅僅是害怕刑罰焉沮法令苛刻。而且也在害怕有朝一日,他看他的眼神,這是這般無情中含著冰冷。
這種想法,隻要想一想,便覺肝腸寸斷難以承受。
殷商不經意扭首看見行事鬼祟令人避之不及的殿前侯,眼珠哐當落地。原來這廝趁著眾人膽戰心驚之際行那大膽無恥之舉——
他一手捏著尚書大人的手臂,眼神畏縮眼睛通紅,一隻手鬼祟探摸,竟然伸過尚書大人的腰側,攬住了他的腰!
殷商看的一口血幾乎要噴在當場。
刑部尚書崔靈襄微微側臉看他手臂環過自己腰身,目光溫和卻沒有甩脫。這人有心無意,話語輕佻舉止無禮。他在試探,在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踩進他底線。
而他一直在冷冷觀看,等著他將自己的心和盤托出。
崔靈襄長袖遮腕風姿翩然。他麵無表情注視庭院血腥淩遲之刑。嶙嶙白骨被利鏃塊塊削碎,血液凝凍地麵。
殷商簡直猜不透看不懂崔大人的心思,他看著魚之樂趁情勢混亂眾人恐慌之際挨挨擠擠靠住他肩膀,似乎是哀求的看了看他,倚著他肩膀又啜泣一會,目光軟弱姿態低婉,隻差搖頭擺尾邀寵賣乖了。
而尚書大人任憑那登徒浪子扯著衣袖,轉首之際似乎微微拍了拍他的手掌,狀同安撫。
這動作轉瞬消失恍如錯覺。殷商又抬手揉了揉柔自己的眼睛:他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魚之樂同樣也看不懂,他隻知道這剛硬手腕目光狠烈的尚書大人,這一番入骨三分的恐嚇,快要將他活活嚇死了。
同樣令他看不懂目瞪口呆的,還有溫王殿下。
李元雍自郭青麟認罪伏戮便大肆論功行賞,更於崇文館正殿設宴,宴饗殿前侯,三等伯魚之樂。
禁宮嘩變,前來解救的第一位,就是平日裏他多有調教的殿前侯。這份忠心為主十分難求。他救了他兩次暫且不提——更重要的是,他身後站著朔方節度使,站著折衝府驃騎大將軍淩朝暮。
站著大唐北疆手握重兵,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守護神。
李元雍存心折交便看魚之樂越發的順眼起來。名貴寶物流水一般賞賜到殿前侯府又迅速收歸到崇文館小金庫中,言明替殿前侯掌管銀錢免遭旁人謀算,對他裏裏外外真是嗬護備至。李元雍更在心裏暗自盤算要為魚之樂娶一房妻子留在長安。哪怕——是個男人也罷,隻要不鬧得太出格,他就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若是這般恩寵換的他死心塌地,豈不是無比合算。
但李元雍心思多變極善猜疑,他存心要捧他卻又不能讓他翹了辮子洋洋得意目無尊主,是以這豪奢筵席苦裏帶著甜,甜裏藏著酸,酸中有教訓,有親熱,有點到為止的提點和敦敦告誡,種種滋味吃的魚之樂真是心頭惆悵肝腸寸斷。
魚之樂拈著筷子,皺著眉頭看了半晌又放下筷子。片刻之後又在李元雍一臉*威之下無奈提起象牙著,毫不掩飾麵上厭惡,看著麵前一桌子的清淡水煮菜蔬。他陡然記起韓萱手裏的描摹畫卷,心中真是感念溫王大恩大德不已。
光祿寺諸仆從流水價傳膳,朗聲念著菜名還個個來頭無比奇大:清炒白菘,意喻君子淡如水;涼拌蓴菜,是為思樂泮水,薄采其茆;蒜泥萱草即為談笑忘憂;貧賤不移誌的蕨菜;堵住了孔的蓮藕,是在提醒他不可多藏心眼;什麼心思清楚的水煮豌豆,清白無礙不準去亂勾搭人的油淋菠菜……
魚之樂幾乎又要淚灑當場目光哀求求李元雍高抬貴手也放他一馬了。這一桌的蔬菜盛筵,在寒冬臘月可真是難尋,溫王對他拳拳心思可昭日月令人掬一把同情淚了。
魚之樂無肉不歡,最恨吃菜。忍了又忍還是扔下了筷子,賭氣說道:“一桌子青菜,叫人怎麼吃飯。”
李元雍將筷子在桌子上一頓,玉石相擊聲音清澈,他拈一塊涼瓜,冷冷道:“我一向喜歡滋味清淡。不吃你就回你的侯府再吃吧。”
這是什麼態度!他就這樣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早知今日,當初就應該自己逃命,管他去死!這天下誰坐,頭號金交椅上坐著的姓甚名誰,與他何幹!
多管閑事落到這個田地,被這睚眥必報的小人整日拿捏著拾掇著,怪得了誰!
魚之樂氣咻咻抄過幾塊莧菜扔進嘴裏。立刻被那無法形容的苦澀苦的腦子都暈眩了,他強著脖子硬生生的咽了下去。隻恨老天爺多生了味覺給他。
李元雍見他蔫頭耷腦心中暗喜。他清清嗓子,佯裝不快,喝道:“既然殿前侯無肉不歡,本王也不能薄待了救命恩人。來人,上一道烤鴨掌給殿前侯。”
烤鴨掌普及:活鴨放在微熱的鐵板之上,把塗著調料的鐵板加溫。活鴨因為熱,會在鐵板走來走去,到後來就開始跳。最後鴨掌燒好了,鴨子卻還活著,切下腳裝盤上桌,鴨子做其它用。
鴨子在鐵板上跳來跳去,魚之樂坐在桌前眉眼青筋在臉上跳來跳去。這道菜上的形神兼備,上的生動活潑,簡直活生生比喻了魚之樂的真實處境!
他看的目瞪口呆看的震撼五髒,那滿嘴的胡言亂語咽在肚裏卻是一句也不敢亂說,這人太可怕了,這樣的毒辣招數也想得起來!
他魚之樂做了什麼孽,一個行刑殺人要他陪著看著。一個請客吃飯拿這樣可怕的菜肴招待他。他雖然起了不該起的齷齪念頭摻雜了一些見不得人的心思,也不過是想想而已——怎麼消受得起這般輪番的蹂躪!
莫不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孽,欠了這兩個人的,這輩子來還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