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國戚

麟德殿中,香煙細細。皇帝精神疲憊頭疼難忍。他雖然風燭殘年垂垂老矣,一生見慣多少兄弟睨於牆父子相殘。

他看著堂下跪著的永光公主,仿佛女兒根本沒有長大,還是一團玉雪可愛的嬰孩模樣,他抱著她在膝頭,於燈光下禦案前批改奏章。燕國長公主宣慈與她的無邪笑容交相閃在眼前,正如一夢江山三十年。

這三十年乾坤逆轉萬物輪回,春殘秋盡,冬寒夏熱,煮沸了又徹冷了人間。今日朝堂家國千秋不幸,輪到他自己的女兒了。

皇帝看著麵前茶碗雅淡清香的茉莉花,沉默不語。

金石漢磚上跪著的麵容倔強的柔弱身影,眉眼之中印刻著他的相貌,是他的骨血,他的孩子啊。

當年跪在他身側牽衣哭泣的,何嚐不是他的孩子。

皇帝看到茶涼,良久才喚著永光的小名兒,慢慢道:“令柔,你這是提兵造反,要在天下人的麵前,用刀砍了你老父親的頭麼?”

永光公主眼淚刷然而落。她長裙鋪地身子纖細,麵容梨花帶雨,是皇帝最不忍看的容顏。永光公主說道:“父皇怎能這般錯怪孩兒。我提兵勤王,為的是江山社稷,李唐天下,不落入奸人之手。怎麼會……”

皇帝打斷她的話:“你是出嫁的女孩子,江山社稷,山河天下這樣的話,說了有何用處。”

永光公主說道:“我是說了沒用處!武後說的如何?韋後如何?甚至太平公主,安樂公主,說的又如何?”

皇帝說道:“所以你連同長明公主,新城郡王,還有郭氏一族起兵謀反,就是為了要做第二個韋後嗎?”

永光公主反唇相譏:“我不是為了做韋後,我是要父皇下旨,另立太子!論心智榮耀,他李元雍比不上臨淄郡王!論文韜武略,他比不上滎陽王!若論長幼,他怎麼能越過我這麼多兄長弟弟,要以嫡孫的身份位居東宮崇文館!陛下,非是我不服,而是整個天下,整個王族,都不服!”

皇帝頭痛尤甚,他看著永光倔強神色,與自己神似的一雙眼睛裏含著滔天怒火與勃勃的野心。他心中寒涼語氣不覺間帶了殺伐決斷:“外戚妄議國事,是為僭越。你莽撞行事,擅闖大明宮已是死罪,難道你要株連九族,要將郭氏血脈,都毀在你一人的自私殘忍上嗎?”

永光公主說道:“我不是外戚!我是堂堂公主,是你的女兒!天潢貴胄李氏後人,我有權利有資格站在這裏,向陛下您討一個明白!父皇,你執意要立李元雍為儲君,是在彌補誰?是要讓誰安心?”

皇帝勃然大怒麵容顫抖:“你住嘴!”

永光公主傲然站起上前一步,說道:“父皇!我知道!最適合當太子的大哥已經死了!他死了你就要讓他兒子當皇帝!你才是自私殘忍!你罔顧民意一意孤行,你根本就知道李元雍無德無能心胸狹窄,他當不了一國之君!你就是為了你自己的心安……”

皇帝震怒,他抓起手邊茶碗就向永光砸去。茶碗砰然落地碎成千萬片,鋒利瓷片掠過永光光潔額頭,頓時一道血痕顯現,溫熱血液順著她的額頭流了下來。

皇帝震怒後便是心疼。他的小女兒出生時貴妃即難產而亡。她小小的手掌緊緊握著他的手指才能不啼哭不夜驚。他曾經宵衣旰食親手帶大這個最小的女兒,許給她無上的榮華富貴和乘龍快婿。

看他的女婿真是夠膽色夠鎮定,竟然聯合著他的妻子,在臘月萬戶喜慶之際,要來篡奪他的江山了!

皇帝冷冷看著郭青麟。郭青麟目光追隨永光公主,眼睛俱是萬般的深沉情意與深切的擔憂。

伉儷情深,難為他二人演了這麼多年的好戲。

皇帝心中有巨大的失落和濃重的疲憊。他向著趙弗高說道:“將永光公主拿下。宣崔靈襄、李南瑾入宮。郭青麟篡宮謀反,意圖挾持溫王奪權,是大逆不道。這樁案件,交由刑部會同令狐詹親自審訊。所有涉案官員,都要嚴懲不貸。”

郭青麟目光沉穩神情從容,他叩頭謝恩。

永光公主神情驚慌,她掙脫左右神策軍束縛,撲到郭青麟身側,惶急說道:“父皇!造反的是我,郭青麟不過受我脅迫與此事無關!他罪不至死,求父皇看在汾陽公郭侯的情分上,放過他!”

皇帝麵色沉痛冷冷盯著她。皇帝冷冷開口:“情分?你現在才來跟朕討論情分,這麼多年的父女親情,在你提著刀劍要來逼朕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朕的情分?”

永光公主說道:“我知道自己難逃一死!但父皇你若放過郭家,我就供出所有名單!我牽連的不僅僅是長明公主和新城郡王府中官員,還有五——”

皇帝與郭青麟同時暴喝:“住嘴!”

郭青麟向永光公主長長作揖,言辭溫和聲音淡然:“麟德殿中公主選我做夫,為青鱗一生幸事。今生無緣,願來世再見。”

他說完轉身從容離去,永光公主麵色淒厲萎頓在地,她死死捂住嘴淚如雨下,麵容高傲,卻是一聲不吭不肯令人看出落魄魂斷之色。

她這番神色,與她的父親,甚至與她的堂兄李珃,何其神似。

崔靈襄、李南瑾奉詔進殿。皇帝吩咐道:“永光受人蒙蔽,行事不智。欽賜出家,今夜離開長安,去往陪都太原雲林道觀,終生不得再踏進長安一步。郭青麟——狼子野心其心可誅。申明案卷後立刻淩遲不得遲疑。全族流放。今日所有涉案官員,殺無赦。”

崔靈襄領旨稱是。

李南瑾心中棲棲遑遑,他看著皇帝眼神酷烈不似平常,胸腔淤積了畏懼之情快要吐血,他心中想道我要不要再昏倒?轉眸卻看見崔靈襄目光輕淡平穩,正落在自己身上,仿佛知曉他心中所思所想,他咧咧嘴,不知如何是好,隻好呆立一側。

崔靈襄仔仔細細看著李元雍。他遭逢巨變身上未有傷痕。

皇帝亦目光深沉轉頭看向李元雍。李元雍遭逢變故又看著皇帝雷霆萬鈞利落處置,一顆心不知是酸是苦。皇帝手中握著刑部侍郎呈上的斑駁檄文,血跡斑斑令人心驚膽顫。

皇帝一字一句細細讀完。李元雍跪在榻側神色窘迫,不知所措。皇帝看他緊抿著嘴唇,雙手扣緊榻邊錦褥,衣衫上猶有血漬。心軟了又硬,硬了又軟。他將檄文扔進鼎爐,注視著銀雪木炭上蓬起紫紅火焰,黑煙繚繞,瞬間席卷吞噬血紅手印。

李南瑾心中既定,麵上這才透過紅暈,背上滲出冷汗不住落下,濕透衣袍。

皇帝沉思片刻,威嚴說道:“你是未來儲君,為人處世當明曉是非知人善任。劉禦史一事必須徹查。是你治下不嚴還是有人借機生事,都要給朕,給你皇叔皇伯,給長安百姓一個交代。回去閉門思過吧。”

李元雍磕頭謝恩。

皇帝頹唐倒在榻上,一手扶額神情痛楚,慢慢說道:“都走吧,別在這裏,朕看著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