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伊始,大理寺、刑部、禦史台三司推事雲集刑部大堂,共審駙馬都尉郭青麟謀反之詔獄。
堂上端坐赫赫官吏分掌獄訟權柄,人人麵容沉穆眼中畏懼,唯崔靈襄馬首是瞻。
這謀逆案件牽連甚廣網羅無數權貴。諸多在野官員封疆大吏生死均在崔靈襄一念之間,妄縱輕判也好,誅殺殆盡也好,全倚仗崔尚書腕中朱筆一揮而就的簡短判詞。
他神色如並州刀劍冷冽賽雪,唇中言詞亦利如薄刃直穿肺腑亦令人魂飛魄散。
刑部刑罰慘怖酷烈。新城郡王溫潤興雅名士風度,最喜騎驢隨性而遊,身旁拴一個酒葫蘆時常不醉不歸,更與堂上諸官員詩酒唱酬過從甚密。
而今一朝事變,便已零落成汙泥,遭受惡卒踐踏折辱不成人形。
皇子皇孫被當眾剝光衣衫捆於鐵砧板之上,胸腹、腳腕、手腕均被鐵條纏繞。砧板上無數中空錐形鐵釘密密麻麻刺穿他肌膚,血流遍地散發血腥惡臭之氣。刑部侍衛抬了燒的火紅的木炭倒入中空鐵釘之內,因鐵可傳熱溫度巨升,新城郡王未曾感覺疼痛,眾官吏、犯人便見他皮膚一路毫無阻礙迅速融化塌陷,綻出猙獰鮮嫩筋脈血肉。
堂上官員、堂下人犯無不抖衣而顫心膽俱裂!
那鐵釘一端細如針尖嵌在他血肉中,極細傷口慢慢擴大,血花崩散血肉燒灼焦黑即刻見到嶙嶙白骨,皮肉燒焦惡臭不住奔湧進眾人鼻端,有膽小者毛骨悚然轟然昏死倒地,亦有人奔出大堂不住嘔吐,無數官員掩麵而泣。
那優雅一生隻知風花雪月的王公貴族,身嬌肉貴,他何時嚐過這種魂飛湮滅不得超生的恐怖懲罰。
火紅鐵釘刺穿新城郡王咽喉,他黧黑喉頭咯咯作響,手腳不住抽搐痛的嘶吼都無法出聲。
三堂會審第一堂,崔大人恐怖手段閻王心腸,便了結了這位皇帝親侄的性命。
諸多人犯被當場嚇至神誌失常肝膽俱碎。
崔靈襄狀若未聞依舊麵色平常,他經曆無數刑訟見慣血腥生死早已心腸剛硬。他身姿挺拔端坐高堂手握一本一本卷宗提審人犯,鐵桶重獄確鑿人證物證,將那嚴苛酷刑,諸如剝皮腰斬,五馬分屍一一施展,審結了一個又一個曾經令人耳熟能詳的人物。
刑部尚書臨危受命方顯出治國能吏本色,鐵腕手段閻王秉性名號響徹京城,一時間人人自危天下側目,名頭之響,可治小兒夜哭。
治亂世須用重典。
殷商捧過厚厚卷宗,為他換下冷徹茶水,低聲附耳稟道:“大人,殿前侯後堂求見,等待多時——他想見一見郭青麟。”
郭青麟深陷謀反篡國森重詔獄,鍾鳴鼎食富貴四代的郭家如大廈將傾巨樹倒塌,人人唯恐招惹禍事上身紛紛畏如蛇蠍。
此時此刻,這位殿前侯卻毫不避嫌要見一見駙馬都尉,此間過往、情事、緣由、來曆,都頗耐人尋味。
殿前侯,魚之樂。
刑部尚書性情剛毅,奉公正直,原本精通律法概掌司署,為人低調審時度勢,行事滴水不漏心思縝密。
他潔白手指穩穩端著茶杯,目光輕淡飄逸,正正落在手邊高積案卷上。皇帝親筆詮注,言明徹查的為首第一卷,正是劉禦史彈劾李元雍的洋洋之言:
“……性急浮躁,難堪大任。因結黨以去賢有之,欲豎權以挾人陰私有之,欲立威以受製宦官有之……更叢集奸佞,假至尊之權以售私,竊朝廷之恩以市德。黨同伐異,常有怨懟陛下殘害名士,‘投清流於濁流’之言……”
台院禦史風聞彈奏,有整肅朝列之職。既為天子耳目又善察言觀色,封章彈劾密奏皇帝不為旁人所知,李元雍若敢私自拆看奏章,劫持禦史灌酒棍殺,則狼子野心遠重於勾結藩鎮,此事若不能水落石出必將為天子所厭憎。
若是栽贓嫁禍,則此計陰狠毒辣必有後招;若不是——
崔靈襄修長手指拈住薄薄奏折,沉吟不語。
奏章內所言字字句句責斥李元雍無德失行,每一句都掐住七寸落地鏗鏘,奏章中首告證詞齊全,更有宦官泣血親書指證劉禦史為奸人所賺死於非命,出手者正是殿前侯麾下親兵。
殿前侯,魚之樂。
崔靈襄微微頷首,聲音無波無瀾,眼神冰涼中透著溫潤從容:“那便請殿前侯到刑部大牢,探望一下故人罷。”
魚之樂第二次造訪刑部大牢心中仍不免惴惴,郭青麟被囚之室,恰好是他住過的地字第三號牢房。
此時早已夜色深沉星子躲藏,月光銀練泄地寒風乍起。於這陰森恍如地獄餓鬼憧憧雲集的刑部大牢之中,頓時令人背後寒毛炸裂變貌失色。
他傷未痊愈難著武將服飾,換了淺綠寬袍廣袖,一襲蹀躞古獸銀帶纏繞腰間,足登長靴,衣衫翩翩宛若貴公子端的瀟灑。他右手臂衣袍鼓起,露出淺黃絲絹一角。那絲絹纏繞傷口,正是崇文館溫王所專用之色。
他見了世外散淡神仙一般的崔靈襄,眼睛驟然一亮,殷商心中一驚,果然那令人熟悉令人厭惡的垂涎笑容就掛在這浪蕩子的臉上、唇邊了。
崔靈襄背負雙手獨立陰濕牆壁寒燈之下,目光一轉將他的畏縮、驚懼、垂涎之色看得一清二楚看的鞭辟入骨。
魚之樂暫居崇文館養傷,每日邸報文章、宮人口耳言傳談論的都是這位官威深重手段雷霆的崔尚書。
崔大人麵不改色冷對破口大罵之人犯,判了車磔之刑喝令其餘眾犯抬眼觀看,震懾無數凶徒心腸;
崔大人秉公執法不為權貴所迫,心思聰敏難被人欺,量度刑獄不肯多加株連,殺害無辜;
崔大人……
魚之樂慢慢吸一口長氣垂下雙袖不敢造次了。他心中存了三分恐懼四分傷痛,見了崔大人便不似平常那般嬉皮笑臉不知所謂,也不敢再胡說什麼想你之類的無賴混賬話,唯唯諾諾跟在崔靈襄身後,一步一步走過幽暗狹長氣味腥臭的甬道,見到了郭青麟。
郭青麟垂首躺臥冰涼地麵上,氣息微弱恍如死人。鞭傷刀傷幾可入骨皮開肉綻,膿血淋淋流下腿邊,全身黑紫肌膚下有無數淤血腫起,逼迫雙腿腫脹不堪,一條腿以詭異的姿勢蜷縮一側,竟是被生生打斷了。
魚之樂身軀一震。他曆經戰事與人廝殺,從來都是一刀斃命不肯拖泥帶水,淩大將軍為人剛直亦少做殘酷折磨俘虜為樂趣之事,是以膽大妄為的魚之樂,從沒見過這般酷刑可以將一個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狀如惡鬼。
他側首看一眼崔靈襄。眼中含著淚光含著痛楚含著生疏,崔靈襄不動聲色站在一側,見他目光悲痛哀傷,麵上古井無波心中卻微微一怔。
魚之樂跪在郭青麟身側,試探著掠開他臉上蓬亂幹枯黑發,看見昔日英俊灑脫的駙馬都尉,麵如金紙遍布瘀傷,唇上開綻深深紫黑血痕,氣若遊絲。
魚之樂右臂乏力半跪姿勢令他背後傷痕快要綻裂,他索性慢慢坐到郭青麟身旁。
魚之樂低聲說道:“今日是……新春佳節,殿下說,你明日便要處斬,我來看看你。”
郭青麟胸膛有微弱起伏,良久之後才慢慢啟唇,甫一張口便有一絲血線蜿蜒流過下頜,直直流到了胸前。
他微微閉眼,嘶啞笑道:“今日……落魄,還,還有故人來訪,多謝。”
魚之樂左手入懷掏出一小瓶酒,說道:“酒不多,殿下恨我打了他……一耳光,這幾日天天尋釁罵我,逼我跪著抄經,不得空閑。好不容易藏了一瓶酒,這才能來跟你說說話。”
郭青麟默然半晌,嗓中湧過一陣劇喘,魚之樂慢慢抬起右手,輕拍了拍他的後背,郭青麟胸膛劇烈起伏慢慢平息,啞聲道:“我手……斷了,你喂我喝吧。”
魚之樂右臂顫顫垂在身側,淺黃絲絹有血跡氤氳,滲透到衣袖。
他抬起酒瓶喂郭青麟慢慢啜飲酒漿。臉上悲痛神色表露無遺。
他性喜英武男子,未必對郭青麟沒有不軌心腸調戲之心。然而魚之樂此人雖多情善變,對每一位心之所係的情人知己,他便是掏心掏肺去對待,從未有任何傷害欺瞞之心。
他見了郭青麟如飲瓊漿的饑渴灼熱神情,心中哀痛莫名,竟至於握不住酒瓶,眼眶一熱,便有淚珠要滾落衣衫。
郭青麟聽到他氣息粗重,閉眸笑道:“何必難過。有一日,你殿前侯說不得……也如我一般躺在這裏。隻是……不知道到那時候,會不會有人請你喝一杯酒。”
魚之樂苦笑道:“說不定還未到那時候,我就被人打死了。”
郭青麟道:“你來所為……何事。”
魚之樂抬眸看一眼站立門外側身對著搖晃燈燭的崔靈襄。那人站在黑暗中幾乎與黑影融成一體。滿牆燈燭火影卻倒映在他目光裏,他正仔細看著魚之樂,帶著火帶著熱的眼光猶如燒得滾燙的利刃,淩遲一般一寸一寸,將他內力表皮都挑開,仔仔細細看得透徹。
在他的眼裏,怕他也是與郭青麟一般的囚犯,隻是等待時機,便可將他擒拿歸案,下在大獄,打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狀如惡鬼了。
魚之樂自嘲一笑,恍若自失,說道:“鞠成安前日啟程,護送公主前往雲林道觀。”
郭青麟輕輕喘息,良久才道:“謝謝。”
他知曉他心中所係,特地前來告知,是恐他夙願未償,難以入輪回。
魚之樂聲音沉重,說道:“我從前縱馬草原,最害怕的,是踏進草叢中隱蔽極深的沼澤。快馬一旦失足深陷,連骨頭都無處尋找。我害怕我的朋友,也踏進這樣的沼澤,骨肉皆被吞噬,我眼睜睜看著,卻無法救他。”
郭青麟心中電光石火轉瞬即亮,知曉他心中所係,乃是神策軍千牛將鞠成安。
他低低笑道:“原來是……為了他。”
魚之樂說道:“我不想……他出事。”
郭青麟搖搖頭,澀聲說道:“我也不知道……他這人,比你想的,還要深。”
他閉口不言,臉上冷汗淋漓,蒼白麵容襯得嘴唇殷紫,瀕顯死相。
魚之樂心知他言盡如此,是真的不知道了。他恍惚起身,抱拳肅聲道:“駙馬千秋高義,魚之樂心中敬服。今生無緣,若有……來生,定與君把酒言歡。”
他轉身離開。
郭青麟聲如蚊訥悄不可聞,魚之樂心中哀慟邁步而去,因此也未聽到他口中言辭。郭青麟聲息越來越低,笑容滄桑自嘲,說道:“我最後悔的,……卻是那日沒有,沒有與你一同去梨園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