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陽錯,事與願違八個字,不足以形容胡不歸此時的心情了。他原本占了上風,想著溫王看見魚之樂與人私相授受暗中勾結,自然會大動肝火,重重下手處置這吃裏扒外的殿前侯,大快人心。他站在崇文館高聳石階外引頸等了溫王半晚,隻看見秦無庸領著一幹掌事太監臉色陰沉噤若寒蟬一溜小跑,人人如臨大敵並無人抬著魚之樂回歸崇文館。他等的焦躁,隨手抓住一個小內侍問詢,才知道溫王被皇帝連夜招到含元殿,卻原來是皇帝為祈天道得餉神仙,學漢武帝雕刻白玉仙人盤,鑄了黃銅洪鍾大呂,於春節前設壇落成,正令溫王明發上諭,要全長安的王公貴族每人撞一下鍾,捐一百貫隨喜玉帝天尊。李元雍寫得了祝詞“元天首祚,景福維新,聖敬文思和武光孝皇帝與天同休”雲雲,正與趙弗高教了袁天師等道士念誦。
胡不歸呆了半晌,猶不死心,喝問道:“那魚之樂呢?”
小內侍見他麵色猙獰眼存狠辣,嚇的單薄小身板抖如篩糠:“侯爺……爺正隨同侍駕,與殿下同在含元殿。”
含元殿香煙嫋嫋,精美法器環繞,皇帝不堪疲憊早已離去。偌大宮殿雖然是貼金繪垣,丹牆壁立,透著九五至尊的尊貴氣象,卻隻有兩人沉默以對。
輝煌龍椅下首設桌案,李元雍正一句一句寫著皇帝欽定的祭天之文。魚之樂站在蟠龍玉柱之側,怔怔看著紫銅掐絲琺琅祥雲燈燭出神。
李元雍微微側首便看見殿前侯轉眸看向別處。等他轉過視線,魚之樂若有若無的眼光便又凝聚到他身上,行那意*視奸之事。
害的李元雍幾次三番要下筆寫錯字,沾汙了黃綾帛卷。這目光若有實質他早就命雲羽衛當場拿下狠狠責打他一頓板子,偏偏那廝眼光漂浮不定,帶著些微探究,少許疑惑,還有那種熟悉的如刀劍一般要撕裂他衣衫的急迫姿態,簡直令人如鯁在喉又不能發作。
溫王手持玉璽印了朱泥,對著落款重重壓下。魚之樂眼睛便成了毒蛇猛獸,轉而盯著他的手指如同掌下的獵物再不鬆開了。
李元雍斜睨他一眼,突然問道:“殿前侯可背誦熟了陛下的祝詞?”
魚之樂收回目光,點頭道:“是。”
李元雍目光頗有讚賞之意,說道:“背來聽聽。”
魚之樂心道這人軟語溫存,莫非轉了性子不成?他眼望著殿頂九龍雲集壯麗圖案,口中念道:“帝出乎震,人生於寅……聖敬文思光孝和武皇帝,嗯,與天同休。”
他念到皇帝道號便覷見李元雍唇邊一絲冷笑,心中一驚才知自己顛倒了順序,果然聽到李元雍溫聲說道:“好。殿前侯若是在祭祀天道,敲響金鍾之時念出光孝和武這四個字,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要本王去給你祭奠幾杯薄酒了。”
魚之樂心猿意馬分神之際被當場抓住痛腳分辯不得,心中暗暗懊悔:李元雍性子刁鑽,最擅長抓字眼給人下套。自己屢次三番吃了讀書不多的虧,總是被人拿捏,且一捏一個準,真真恨殺人也。
李元雍卻並沒有趁機痛打落水狗,他看著魚之樂臉上後悔逞強自惱無謂神情瞬間變換,不動聲色道:“本王不是那刻薄寡恩之人,不會因為臣屬說錯做錯就趕盡殺絕。本王倒有一事相托。陛下幾日後便召開馬球盛事,與本王講了彩頭,若有人能贏,就將三川節度使的官印賞了他。殿前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若為本王取了頭彩,本王自然既往不咎,若是不行,本王就要將前日的,今日的,和明日的帳,好好的與侯爺算上一算了——”
魚之樂聽到此才知道這人心腸彎彎繞,早就想好了陷阱等他跳進去,一計不成必然再生一計,不達目的不罷休。他微微一笑拱手抱拳,說道:“本侯定當甘為牛馬供殿下驅使,拚死也要將三川節度使的官印贏下,報答殿下掛念之恩!殿下勿要急躁,隻等著千裏膏腴之地收歸囊中就是!”
他語氣斬釘截鐵微微俯身,掩住了眼中譏諷之色:若是讓你能贏了這一仗,還不知道以後如何踐踏我!你且等著,這三川節度使,我一定漂亮贏下,握在手中!
從來隻有籌碼握在手中,才有分庭抗禮的資本!我縱橫沙場雖然不通文墨,然而兵家之道這四個字,隻怕你看的明白,沒有我用的明白!
時近春節,皇帝依照宮廷傳統,召集勳貴子弟,將領大臣,於中和殿庭院布置場地,嬉戲馬球,以示不忘祖先“馬上奪天下”的輝煌事跡。
中和殿前寬闊場地,為堅硬平滑石板鋪就,駙馬郭青麟澆油築之,使之成為全長安最富盛名的鞠場。那球場周長千步,場地一端豎木為門,置繡旗二十四麵,蓮花巨石為基,高達丈餘,柱頂刻五爪飛龍,木板下有朱紅圓孔作為球室。
神策軍精幹侍衛守門,球若擊中,二人持紅旗呼報進球得分。球場四周雲羽護衛馳馬站定,等著溫王代天子擊打第一球,博得滿堂彩。
李元雍立於龍首池畔,他身穿青色窄袖袍,腳踏黑靴,手持硬木彩畫球杖,威風凜凜立於馬上。更顯得容顏瑰姿豔絕,鳳眸如墨。
皇帝身體抱恙端坐高台,簡短命趙弗高獻球。東內苑中頓時鼓鈸齊鳴,梨園子弟擊打激昂悲壯的《涼州曲》,氣氛喧騰。
李元雍於馬上抱拳施禮,要為大唐皇帝拔得頭籌。
他手中球杖頭形似一彎月牙,杖身清漆黃龍,為皇帝專用。內侍跪倒在地手捧木盤,呈上馬球。那球大小如拳,質料輕韌,中間挖空,以朱紫塗麵。
唐朝習武為風。上之帝王,下到黎庶,馬球之樂沿襲百年。李元雍身在遷安王府民風彪悍,更是個中高手。他右手持鞠杖,策馬而奔,於數十丈寬的球場之內直奔球室而去。
擂鼓聲頓時激越,神策軍諸侍衛虛虛堵截,然而李元雍左衝右突乘勢奔躍,迅若雷電運鞠於空中,連進數十球而馬馳不止,亦令眾人難以阻截。逢著身姿優雅的溫王巧妙躲過侍衛,必有一幹侍衛大聲鼓噪,夾雜球場四旁無數聲音頓時呼喝:“好!”
聲震雲霄。
他一路馳騁擊進馬球,於眾聲歡呼中驅馬狂奔。少年汗濕重衫肌膚紅潤,他原本相貌鮮妍令人心馳神往,如今更是風姿卓絕,所過之處無數貴族女子頓時嬌呼掩扇而笑。
魚之樂看的技癢,更看得皇長孫心癢。
李元雍從他身邊縱馬而過一聲冷哼,魚之樂知道他在示威,也是在暗示他“用兵一時”的任務。他卻不知道自己服裝仿照胡人樣式窄肩束腰不似中原寬袍大袖,將修長身段銷魂背影展現無疑。
魚之樂看的幾乎要當場飆血了。
兩棚人馬陸續入場。服色不一,涇渭分明。人人摩拳擦掌,要在這仕女雲集的中和殿中,炫耀自己高超身手。
騎手們身輕手捷,策馬爭擊,球杖如殘月翻舞,紅球如流星迸飛。
擂鼓陣陣不絕於耳,鞠成安身姿敏捷攻球入門,東門苑外殺鼓三通,呐喊聲此起彼伏。侍衛唱籌插旗,神策軍已得一分。
溫王手下精兵強將,唯獨魚之樂心不在焉。他揮著球杖左右衝擊,一雙賊眼隻顧貪看李元雍背影。溫王殿下姿勢瀟灑,他東西驅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
皇帝示意暫停。他笑說:“殿前侯怎的一球未進?莫非是嫌朕彩頭寡淡?如此說來,朕與諸位愛卿賭三川節度使一位。若有哪位卿家進球最多,朕即刻命人封賞官印。等到年後,就可以走馬上任了。”
他聲音一落頓時引得歡聲雷動人人激昂。眾官員、王公、武將眼睜睜看著趙弗高磨墨秉筆,皇帝顫巍巍寫就旨意,僅留著姓名未填,令人眼紅耳熱千裏沃野的裂圖重鎮,就在那一個小小的馬球上了。
那三川節度使為封疆大吏,地方諸侯。封地富饒,是朝廷賦稅重地。皇帝一開口以此為賭注,將諸多人的命運仕途,係在了這一隻小小球杆上!
他開口點名魚之樂。眾人眼神看向臉色木然的殿前侯,視線波瀾詭譎汪洋成海,嫉恨、豔羨、惱怒、揣測等等不一而足,簡直要將殿前侯溺斃而亡。
魚之樂麵色如常右手執韁,左手執偃月形球杖,於場中策馬穿梭。神策軍幾乎全麵合圍將他堵在了一角。他還未曾想好如何麵對這種窘迫場景,,溫王殿下回身反手擊球,將朱紫馬球擊到了他麵前!
眾人洶湧奔至,馬蹄聲揚幾乎要將魚之樂踩死當場,魚之樂不敢怠慢,狼狽不堪即刻縱馬而逃。
鞠成安騎棗紅馬,四蹄騰空,往他馳騁而來。少年著黑色馬袍,紅色翻領,眼睛微紅臉色蒼白,手中未持鞠杖。
魚之樂百忙之中回頭一看:他這氣勢洶洶是要做什麼!
鞠成安縱馬狂奔,身形於半空暴起,一瞬間躍至馬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