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之樂呆愣愣仰頭看他。
他想起多年征戰,一場場沙漠廝殺。那時馬蹄震天,如同轟鳴戰鼓擊打大地。黃沙四濺,騎兵們如同黃沙暴般席卷一切,衝向對方。
強弓弓弦的震顫聲和無數箭矢同時離弦劃破空氣的銳鳴齊齊炸響。
無數道寒芒從雙方騎兵手中驟然射出,離弦之箭如同滿天的流星射向戰場中的敵人。
那時少年意氣風發,連珠箭發,無人可擋勢如鬼神——鞠成安足尖倒勾在他馬鞍,單手撐住殿前侯左肩,左手一撈將魚之樂球杖搶在手中。
殿前侯眼睜睜看著他,眼前掠過萬裏狂沙大漠黃塵。歡愛情欲,喜怒悲哀,過往雲煙於曆史塵埃中長長悲鳴。
鞠成安翻身坐於他馬後,他伸手碰了碰他的臉,在馬蹄轟鳴眾人高聲叫喊的喧囂聲中,一字一頓道:“魚之樂,你聽著,我——不準你去。”
馬蹄狂攢,電光火石之間發生太快,眾人還未看清楚他的身影,他嘬指長嘯喚回掠地雲,重又翻身安穩落於馬上。
神策軍三等侍衛,中郎將麾下區區參軍,竟在一起一縱之間,搶了殿前侯的球杖!
眾人哄堂大笑,又掌聲雷鳴!
李元雍目光陰鶩死死盯視鞠成安。年輕偏將絲毫不以為意,他甚至回他一個挑釁的眼神。
那神情之不羈,那動作之傲慢,簡直要將溫王殿下氣死當場!
魚之樂,你除了會給本王丟臉,還會幹什麼!
皇帝眼見精彩一幕也拊膺長歎,他笑著對身側麵色平靜的崔靈襄說:“這孩子好功夫,崔卿看如何。英雄出少年,果然不愧是朕的神策軍。假以時日,這孩子定當長風破浪,為朕前驅。唉,朕老了。”
崔靈襄垂眸回答:“陛下當年英明神武,球技超群。家父常常感歎讚賞,隻是靈襄無緣得見。”
皇帝眼神幽沉低低苦笑:“我算什麼。當時先太子李珃風姿翩然球技出神入化,才是真正的高手。”
他閉口不再言。崔靈襄等了半日再無下文,轉眸看回場中。
神色訕訕的殿前侯搓著手掌紅著兩隻眼睛前來告罪。
皇帝微微笑著搖頭並不以為意,揮手命他坐在崔靈襄身側。
魚之樂一見崔大人便把三川節度使忘在腦後了,他心甘情願恭敬不如從命。他看著眼神肅穆的崔靈襄,獻媚笑道:“本來以為拔了二籌,贏得勝利可以送你些什麼。”
崔靈襄黑涼眼珠轉向他看了一眼,毫不在意。他轉眸看著場中激烈爭奪,恍如於己無關並不回答。
魚之樂低垂了腦袋,神色頗有些羞赧:“我常年軍中任職,職位不高軍餉不多。大將軍又常常克扣,他那人擅長賭博,逢賭必贏。我還以為這番贏了……唉。”
崔靈襄見場上相持不下,鞠成安身姿矯健反應敏捷,將馬球橫空擊起,直直越過了溫王頭頂。他神情冷淡冷眼旁觀,黑色狐皮裘袍袍袖下垂,蓋在雪白手腕上,掩住了權杖天下刑法淩淩殺氣。
魚之樂習慣他冷然沉默顏色不透,自己幹巴巴說了半晌見他不答腔也不敢造次。
場上鞠成安進退自如,再進三球眾人歡呼驚叫聲竭盡瘋狂,連韋三絕都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帳下這位年輕英俊的好兒郎。
韋三絕心中納罕鞠成安竟有這等功夫,轉圜之間將中和殿當成了自家馬場縱橫奔馳,每一球每一杖都妙到毫厘令人驚歎,生生壓住溫王殿下。他掌心汗水濕透手中劍柄。
他無意識搭住魚之樂肩側,連連捶他後背:“小子好功夫!好速度!好——好!!”
魚之樂被那巨大力道錘的頭昏眼花心中泛苦,他竭力側過身子掙脫右衛大將軍韋三絕的擁抱,卻是向崔靈襄身邊越擠越緊。
崔靈襄避無可避,退無可退,再退——就要到皇帝玉輦上了!
他微微伸手推住魚之樂左腰側,要他注重禮儀。魚之樂吃癢,想也不想,反手將他手掌握住。
觸手溫潤,雙方俱是一愣。手指相碰有如火灼,瞬間將魚之樂燒成灰燼,偏偏還剩一顆心,在烈火中劇烈的跳動。
崔靈襄吃了一驚,他心中驚駭不敢高聲張揚,愣了一愣即刻反應過來,微微向外抽手。
魚之樂心中萬馬奔騰,百般滋味翻滾掠過心頭,好像掌心握住的是上好的美玉一般,這溫膩觸感令他都要忘卻身在何處。他沒有放手,反而更緊的將他手指攥進掌心。
刑部尚書崔靈襄大人,一瞬間臉如火燒。他麵上不動聲色,心中盼著這等徒浪子,這潑皮無賴大膽狂徒趕緊放手。然而那殿前侯魚之樂卻似呆了一般,他隻是握著手掌卻沒有趁機行那挑逗齷齪之事。
他身周侍衛林立無人注意這番小動作。崔大人抿緊嘴唇不敢妄動。那人指腹有粗糲硬繭,是長年累月征戰沙場握刀用劍磨礪而來。那廝手指滑過他手掌,一遍又一遍摩挲自己掌心。
崔靈襄長於豪富之家,錦衣玉食精心嗬護,他掌心柔軟肌膚白嫩,一雙手握過最重的物什,不過是刑部大堂中厚重的案卷。這等溫潤柔膩觸感簡直令殿前侯魚之樂又要落淚。
刑官堂堂官威生人難近。他性情剛強心智聰慧無人敢欺瞞。所有的真心假意,一句話,一個眼神,總在心頭掂量過,絕不肯泄露半分喜怒。魚之樂何曾想過崔靈襄會主動示好與他十指緊扣,這等情誼當以國士報之了。魚之樂心滿意足想著,長長的,極為滿足的歎了一口氣。
崔靈襄麵色極嫩幾乎要紅透耳根。他不敢言語心中恨苦,良久之後,他聽見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好似世間所有的吉祥如意,心想事成,都在這一聲歎息之中了。
眾人再次歡呼雷動卻是鞠成安拔下二籌,他竟然擊進百球,生生壓過了溫王風頭,將那三川節度使的大好位置,搶到了自己手上!
皇帝滿意頷首,取過禦筆,要將鞠成安的名字填進玉帛。
鞠成安躍下駿馬,抱拳跪倒在地。他肅聲道:“陛下!臣對封疆稱侯並無所求。臣乃一介粗豪不通文墨,不敢決斷州牧大事!臣心中所願,乃是以微末之身,護佑陛下左右!望陛下成全!”
皇帝麵無表情聽他說完,良久才慢慢擱下手中禦筆,笑道:“好,好。州牧易得,忠心難求。鞠將軍人品武功,堪為諸官表率矣。千牛將軍勇氣可嘉,秦無庸,將朕的百辟毒寶刀拿來,賞給千牛將鞠將軍。”
皇帝禦口一開,鞠成安立時官升三級。
溫王侍立在旁躬身祝賀,皇帝起身,拉過李元雍之手,將他帶到鞠成安身側,他看著抱拳跪倒在地的鞠成安,溫聲道:“你將來侍奉溫王,要如同侍奉朕。”
皇帝此言一出,百官俱靜。滿座王公貴族心頭俱是一凜。寂靜片刻之後才有談笑聲漸漸高漲。
皇帝年紀老邁聲音緩慢,然而語氣鏗鏘威嚴不容人忽視:“鞠成安,你可願意?”
鞠成安不著痕跡側首看李元雍一眼。那眼神之中全是譏誚嘲笑之色。
李元雍垂眸看他一眼,掩住眼中重重殺機。
鞠成安字字句句堅定道來:“臣忠貞為國,萬死不辭!侍奉溫王定如侍奉陛下!若有違背,甘受雷霆!”
若是奉你為君,我還不如那林中粗蠢呆傻的熊羆!
李元雍眼含感激親自將鞠成安攙了起來,頗有禮賢下士之風,朗聲道:“鞠將軍武藝超凡,必將成為國之棟梁,大將之才。”
等我登基為君,先將你五馬分屍,喂那林中蠢笨的熊羆!
皇帝老懷安慰,他牽著李元雍手回到禦座。他咳了幾聲,緩緩笑道:“孩子,不要讓我失望。”
李元雍臉色恭謹頷首應承。
他眼光斜斜一轉,卻看向了目光呆滯的魚之樂。他看見他鋒芒目光,慌忙將雙手藏進了袖中,身形一側站到了韋三絕身後,佯裝無事左右亂看。
那該死的蠢笨的殿前侯,臉色通紅眼神乜斜,為何以一種偷情被抓了個正著的眼神看著自己!
這個該死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