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王旨意當頭倒下,殿前侯當晚進了刑部大牢應承點卯。
這大牢始建於東西兩晉,為司馬氏迫害宗族所用。自南北朝至隋朝太子楊勇,死過無數天潢貴胄,千萬厲魂囚禁於此陰慘不見天日。
天色已是深秋,陰森大牢中石牆石磚冷冽異常。偏偏鞠成安隨皇帝閉關北都不能前來搭救,可憐殿前侯孤身一人沒有家眷探望,袖中一分銀錢也無,屁股又疼,隻好苦苦捱日。
殷商一日三餐和傷藥送將進來,言辭雖然客氣卻從不掩飾對他的鄙夷之態。這廝當街調戲和尚,當朝傾訴對駙馬的眷戀之情,當麵頂撞李元雍隻差撒潑打滾,實在是大逆不道為人厭憎。
然則破船都有三兩釘,寒冷荒僻的刑部地字號第三間大牢,破天荒迎來了第一位貴客。
魚之樂每逢見到崔靈襄,不等對方有何舉動,便是身軀一顫背後一緊,冷汗潸潸就落了下來。
他也不知為何,每次見到這麵色清雅行事嚴謹的刑部尚書,就像老鼠見了貓一般嚇得魂不守舍。
也許是他積威深重令人望而遠之?也許是他身側總有血腥戾氣令他本能害怕?
刑部尚書崔靈襄為人喜潔好靜,行事低調言辭內斂。殷商提早將大牢打掃幹淨,為殿前侯換了新衣裳,擺好了桌椅腳踏錦茵鋪陳之物,惡狠狠盯了他有半柱香時間,才一言不發率眾離去。
可憐殿前侯還以為他要來放人,連連搓手歡天喜地,見他不關牢門還道自己可以自由離去,一步就跨出了牢房大門。
崔靈襄身著暗藍衣袍站在牢門外。
地字號第三間牢房單門獨戶,燈火黯淡燭影動搖,崔大人長身玉立不言不動,身影靜穆在陰影之中,似是在思忖什麼緊要的事物。
他側身看著燈火怔怔出神。他長得不似李元雍豔麗奪人,卻清淡如菡萏芙蓉。他行為舉止堪為世家大族風範,舉動間輕車隨風,飛霧流煙。顧盼間轉側綺靡,韌如蒲柳。偏偏這樣好相貌卻有那般莊嚴肅穆、生人勿進的嚴苛性子。
殿前侯魚之樂見他眼眸半垂靜默於黑暗處,心中一驚背後冷汗淋淋,立時一聲不吭,轉身就回了牢房乖乖坐定,等著刑部尚書崔大人賜教一二了。
崔靈襄與他對桌坐定。桌上早早擺好全套棋具,棋子據說來自東海扶桑小島。島上有一個水潭,潭中卵石俱是羊脂般的玉石,形狀恰好與棋子相同,且天然就生就黑白兩色,隻需在潭中撈些出來就是現成的棋子,拿在手裏冬暖夏涼號稱冷暖玉子。
傳聞此島還有一種玉石紋理色彩與製作棋盤的楸木十分相似,故稱之楸玉,這套棋具中的棋盤就是用楸玉雕琢而成,棋盤表麵光可鑒人玉石紋理清脆細膩。
此島神秘飄忽浮沉東海之上,非機緣難以巧遇。普天之下,八姓郡望對此求之若渴,卻隻得這一套楸玉棋盤珍貴無比,是崔靈襄心愛之物。
然而魚之樂出生北疆,性子粗劣做事潑辣,不懂什麼棋子珍瓏之類美玉,更逞論手談養性,方寸之間談笑自若。
說白了,他魚之樂,在淩朝暮草原放羊自生自滅的縱容中,他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兵痞,一個——臭棋簍子。
臭棋簍子偏偏都愛下棋。
他手執黑棋率先開戰。崔靈襄不言不語陪他走棋。魚之樂抓耳撓腮惴惴看他神色,妄圖看出半絲波動,或者自己棋藝高超令他敬佩讚賞,或者崔靈襄有一招妙棋甚為自得有甚顏色波動。卻不料崔大人從頭到尾就是那一張清冷臉皮一副沉默神色,脊背挺直身姿瘦削,仿佛端坐高堂華廈一般從容自若。真是恨得人牙癢癢。
崔靈襄手指修長指甲幹淨,襯著白色棋子,潔白細膩竟然不分軒輊。
天下刑罰決斷,生死獻獄,就出自這樣素手持書卷的書生一般的手嗎?
魚之樂捏著棋子在棋盤上四處逡巡,他看著自己的布局——好似,好似不知不覺之中,把自己給下死了?
崔靈襄慢慢問道:“你在北庭都護府長大的麼?”
魚之樂不妨他有此問,愣了片刻才回答:“是啊。我從小被送到北疆,在軍中過活。我讀書不多,下棋也下的一般。不若大人好棋力。”
崔靈襄沉默不語,一粒一粒收起了棋子,手拿絲帕擦拭幹淨了棋盤,換了白子交給他,手持著黑子,清脆一聲,落在了棋盤上。
魚之樂水平雖然低劣,卻也看得出崔靈襄這一子蘊含兵家布陣。當年三國紛爭,魏國鄧艾領精兵數千手持斧鋸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走小徑繞過劍門天險直取成都,蜀漢兩代國君四十三年江山就此成為過往塵煙。這盤棋法起勢命名為“鄧艾開蜀勢”。
魚之樂看的出裝看不出,這一局崔靈襄氣勢淩厲不似方才君子端方沉穩嚴謹的棋風。魚之樂自知不敵就恰似閑庭散步,一路自由下開去,也堪堪拉起了一條大龍。
他看著麵色沉靜的崔靈襄,心道這刑部尚書理治天下法典,手握定讞重獄之職位高權重,素日定是忙得團團轉,怎麼晚上有這等好心情找自己下棋?
他真是猜不透崔大人的意思看不懂崔大人的臉色了。他又轉念想起自己挨得兩頓打,哪有北疆鬥雞走狗輕薄人子來得痛快?那無法無天快意恩仇的草原沙漠,哪一處不比這牢獄陣刀劍叢中來的幹淨簡單?
他落了一子,笑道:“北疆苦寒,現在已是下了雪。現在這個天氣連遊牧民族都遷水草去了天山深處,所以反而是一年中最安全的時候。沒有戰事,我悶得緊,就天天在淩大將軍帳前聽令。他不知何處得了一首詩,天天閑在帳中念誦。”
他緩緩背誦道:“征兵北上分天下,忽聞禍患起蕭牆。不見幽人獨往來,卻聽淒韻滿回廊。
短衣轅轍別愁緒,佇立寒風驀回望。是非鏖戰幾時盡?江天秋水空蒼茫!
馬蹄踏碎清秋夜,劍映蕭索冷孤光。戰火燒盡白骨亂,兵臨城下鎮滄桑。
昔有鸞鳳止阿房,秦宮三載鎖離殤。烽火燎天悲歌泣,致使荒魂返故鄉。”
……
魚之樂念著北疆風光想著鮮卑人慕容衝戎馬一生。他恍然笑道:“但凡領兵作戰的將領,終其一生,都不過想要為君王一統天下,馬革裹屍而已。”
崔靈襄沉默聽他說話,手中黑子落得極慢。魚之樂棋力低劣黑子逡巡半天方才找到位置,然而殿前侯又喜歡悔棋常常自己推翻自己,崔靈襄竟然十分有耐心等他手中白子最終落定。他二人一來一回,清澈棋子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與這靜謐深夜中,別有一番雅趣。
魚之樂偷偷看他一眼,垂眸佯裝不在意說道:“那時大將軍逼著我讀書,延請了一位中原名士。他曾經教給我一首詩。我念給你聽可好?”
崔靈襄沉吟不語。
魚之樂心道這人寡言少語,性子沉悶難以接觸,難怪滿朝文武沒有至交好友,隻好在這冷清半夜找了他下棋。
他想了想,那首詩卻記不完整了,隻得磕磕絆絆背道:“越羅衫袂迎春風,玉刻麒麟腰帶紅。
樓頭曲宴仙人語,賬底吹笙香霧濃……
人間酒暖春茫茫,花枝入簾白日長。
桐英永巷騎新馬,內屋涼屏生色畫……”
這首詩是讚揚古代男子相貌的,魚之樂一句一句念來,與這鬥大一室獨處的兩人之間,卻沒有絲毫不敬,僅僅是在讚美自己心中的那一位風姿清朗,行事端莊謹慎的刑部尚書。
他眼神虔誠聲音平和,不似在崇文館那般浮浪行事,也不似與一幹侍衛勾肩搭背不拘禮節,這一下子正正經經的念著他自己都未必懂的詩詞,也有個溫良恭謹的模樣。
崔靈襄為人理智做事循規蹈矩,禮教二字刻入骨髓。他心思慎敏手段剛硬,眾官員見了他心中存了三分敬畏,刑部權柄積威深重更是令人側目相對。他習慣了諸官員以上禮相待客客氣氣,哪裏當麵聽過這等豔詞綺語。
他性情沉穆聽見這等詩詞也不便開口反駁,輕輕起身便即離去,連棋盤都不顧了。魚之樂手忙腳亂跟在身後,他原本是想將他哄開了心放他出去的,方才也見到了些微眉目,卻不知怎的拍馬屁拍到了馬蹄上,刑部尚書麵色沉鬱拂袖而去,若是像李元雍那般咬牙切齒記恨在心,改日尋了時機再治他一個冠帶不謹這可如何是好!
他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衣袖,惶急說道:“我已經寫了信,我家裏有許多好的狐狸裘皮,大將軍已經讓人送了來,你……”
崔靈襄微微側首,手指拽出自己衣袖匆匆離去。魚之樂站在牢門前不敢踏出一步,他拍著門框問道:“你還來嗎?”
他引頸而望,像是倚門而立呆守著自己情人的小女兒一般,看著實在可笑之極。
好在刑部尚書連頭也沒回快步離去。剩的魚之樂一人坐立難安這等醜態也沒人瞧得見。
他回頭看那棋盤,發現不知何時黑色棋子合圍成龍,將白色棋子圍追堵截的七零八落,真是輸都輸得慘不忍睹。
片刻殷商攜司隸侍衛匆匆而入,他怒氣衝衝收起棋盤桌椅,臨出牢門又惡狠狠盯著殿前侯上下打量一番,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魚之樂想了又想自己方才念的詩歌,心道沒錯啊!這是讚美男人品行高尚的啊!難道尚書大人聽見不應該是心花怒放嗎?
他怎的知道,這詩詞是熱戀情人寫給心愛男子的,在燈火初上高朋滿座的豪奢筵席之中,他眼裏獨獨隻有那一個人啊。
他怎的知道,寫這首詩的也是一個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