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棋盤上的棋子偏偏不知死活,跪在殿中,耳朵後三條血痕招搖醒目,眼神骨碌碌亂轉,隻看著李元雍,口內分辯道:“殿下不要受人蒙蔽,我不過與郭駙馬敘舊而已。”
郭青麟審時度勢,幹脆閉著眼憑他胡說,點頭稱是。
李南瑾老神在在,回道:“我有糾風禦史為人證,證明你確實與駙馬爺當街毆鬥。亦有人看到你與和尚拉拉扯扯。空問供詞證實,你對他有輕慢之舉。與駙馬爭鬥一樁,欺侮出家人一樁。殿前侯身奉皇恩,未必連光天化日之下,禮儀教化四個字都忘到腦後了吧?”
魚之樂麵色平靜,說道:“宗正寺職責所在,臣心中敬重莫名。臣自問遵循孔孟之道,怎會行那不軌之事?空問師父可有提及本侯布施的三千香火錢?或許本侯太過潛心向佛,若是空問師父有錯怪之處,本侯可向小師父道歉。至於駙馬,也已承認我與他不過是當街敘舊,不慎踩了鞋子跌倒在地,大家來扶這才狼狽一些而已。”
眾人看向郭青麟。駙馬麵無表情一味點頭。
李南瑾喝問:“本卿受天子令,巡查城內皇親行為舉止,如今物證人證據在,殿前侯罪責難逃。你與駙馬爺摟作一團,令多少人看了笑話!官儀盡失有失體統,難不成你認為本卿冤枉你不成?”
李元雍隨著他句句喝問臉色越來越難看,聽到他與駙馬爺都摟作一團更是坐立不安,隻差親手拿過長劍,搠他一個透明窟窿這才能一泄心頭之恨。
魚之樂大喇喇絲毫不在意,他看了大氣不敢出的郭青麟一眼,佯裝詫異道:“我隨著溫王殿下讀詩經,聽到過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這一句,是說男子美豐儀,令人見之忘憂的意思。便是本侯真的傾慕駙馬爺,要望塵而拜,又與你何幹?”
郭青麟腦袋耷拉到胸前,羞得眼中滴血,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才好。
李南瑾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卻聽到魚之樂繼續大放闕詞:“宗正寺主管男女宗婦族姓,外戚官爵遷敘功罪,事務繁雜,未必冤枉,倘有錯判,也不一定。況且我心中早有一人,怎會對郭駙馬有不軌之意染指心思?李大人一定要我承認與駙馬有不齒之事,是為了向永光公主交代,還是覺得這樣結果,可以讓陛下稱心如意?難道大人要亂點鴛鴦譜,非讓我與駙馬湊做一對不可?”
這番歪辭怪理將李南瑾氣的血海翻騰,捂著胸口,連連道:“你放肆!”
眾官員視線倏然轉向魚之樂。
魚之樂騰地起身,怒道:“你羅織罪名,你想打擊無辜!”
眾官員頓時扭頭看向李南瑾。
李南瑾喝道:“你罔顧教誨不堪成器!”
魚之樂喝道:“你公報私仇,你想株連成風,你想當張湯來俊臣,你是酷吏!”
眾官員眼神交錯隔岸觀火,各有心思。
李南瑾氣的心肝亂顫:“你這個——你想造反不成!”
魚之樂說道:“我又不姓李!為何我要造反!”
李南瑾被他氣得糊塗,竟然順口說道:“莫非你姓李,你今日就要造反不成!”
李元雍聽得太陽穴突突直跳,聽到此處勃然大怒,喝道:“住嘴!不得妄言!宗正寺卿罰俸一季,抄寫宗蝶三卷,立刻退下!”
李南瑾當著滿朝官員,李姓王公說出這句話早已嚇得魂不守舍,聽聞溫王名為責罰實則保全,連忙躬身謝恩一溜煙退出殿外。
魚之樂口舌之爭大獲全勝,洋洋得意,兀自不知死活,還說了一句:“我對郭駙馬真的沒意思!大人明鑒!微臣心有所屬,可不能令駙馬遭受無妄之災!”
他句句道來義正言辭,明說郭青麟實指李元雍,加上衣衫襤褸眼斜嘴歪,兩隻眼珠子咕嚕嚕亂轉隻往溫王身上飄,滿朝文武個個都做掩嘴葫蘆,仿佛成了廟堂裏的泥塑又聾又啞,隻把李元雍恨得牙根直咬,手掌劇顫,恨不能立刻錘殺了這混賬小子。
他眼看著他半真半假說這番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心有所屬什麼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他何時與他講過半句詩經!
這無賴,這個不要臉的,是在借機向他——向他表情麼!
李元雍霍然站起,說道:“魚之樂,你可知罪!”
魚之樂不是傻子,他看出了溫王雷霆之怒,立刻見風使舵乖乖跪倒,說道:“臣知罪!臣錯了,請殿下責罰!”
當然要罰!還要堵著這悠悠眾口,防止別人看他笑話!
李元雍狠狠呼吸平息心頭怒火。他踏入皇宮也是孤家寡人,蒼虞山下那一戰至今令他心有餘悸。
這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上,不知道藏了多少麵目和善,實則等著啃骨嗜血的仇敵要他的性命!
他心中討厭魚之樂想驅逐他去北疆去南郡一世不見才稱心如意,但他胸中自有丘壑,也存了拉攏之態,他知道他武功高強行事勇猛是個可造之材。偏偏這廝不通世情不知恭順,日日就是對著他垂涎三尺,他不是傻子看不出來!
光這一份不軌心思,就足以死一千次一萬次了!
李元雍喝道:“左右!拉下去與我杖責三十!殿前侯當庭出言不遜頂撞宗正寺卿,是以下犯上,這一條就足以死罪!”
給我狠狠的打!打死才好!
於是猶自懵懂的魚之樂還未來得及哀歎又打,就被如狼似虎的雲羽衛拖到含元殿前的青石板磚上,嘴裏塞了核桃,一杖一杖打在屁股上了。
魚之樂汗濕重衣,幸虧秋冬天寒,他穿的頗厚,左右侍衛是他玩熟了的,下手時存了三分留情四分顏麵,這才沒有讓殿前侯新傷加上舊患,當場發作不治,話說皇帝雖然閉關不理世事,這當庭杖斃三等伯爵,可也交不了差啊。
李元雍右眼皮直跳。那一杖一杖的刑法,也是落在他臉麵上。
滿朝官員袖手旁觀大氣不敢出。刑部左侍郎殷商突然開口:“聖人製五刑,以法五行。《唐律》卷二十二鬥訟律條有雲:九品以上毆議貴;兩相毆傷論如律;毆製使府主刺史縣令為惡;郭青麟官拜駙馬都尉、銀青光祿大夫,職位權柄遠在殿前侯之上。殿前侯身為佐職統屬,毆官長又訓為恥。而今鞭笞須得四十五,才能符合律法所規。”
崔靈襄依舊低眉斂目沉默站在一旁,仿佛默認了殷商的僭越之詞。
魚之樂這才真正害怕,他哪裏想到與郭青麟一番拉扯被這些人牽強附會竟成了“毆官長”重罪,他立時掏出口中核桃大哭道:“殿下饒命!我真的隻是看見郭駙馬一見如故,想與他去梨園教坊喝酒談天而已!”
左右侍衛背後冷汗直冒立即堵住了殿前侯的嘴,將他雙手反綁,停住了廷杖等著李元雍示下。
李元雍麵色愈發陰沉。魚之樂不知何事得罪了崔靈襄,尚書大人這才借他之力痛下重手。他不想為人擺布但偏偏律法昭彰煌煌如巨日,令他無處反駁無法分說。
權衡利弊,人人心頭都有自己一本帳。李元雍輕聲道:“左侍郎言之有理。毆傷官員本是重罪,何況殿前侯明知故犯,此為十惡之首亦不為過。”
他雙手負到身後十指扣入掌心,麵色猙獰:“那就給本王打!若杖刑致死陛下麵前本王自可負荊請罪!左右還不動手!”
雲羽侍衛麵麵相覷,而後那又沉又痛的廷杖便真刀實槍的打在了殿前侯的屁股上,絕對不敢有一絲懈怠敷衍。
秦無庸侍立在側看著溫王麵色越發蒼白手掌緊握成拳。他心想殿前侯若是哭叫求饒,也別“啊!我又沒錯!”“嗯!你們屈打成招!”“嗯嗯!我就沒有——”這般不成體統,至少該哭喊兩聲忠心耿耿可昭日月之類的,也算為溫王殿下挽回幾分薄麵,這般市井小人嚎哭出聲真是嘖嘖,令人恥笑啊……
李元雍聽他強頭強腦一邊挨打,一邊還不停強辭爭辯氣得頭暈。
魚之樂打定主意不令他好過。進宮以來兩次三番被他氣的半死不活,他在別人麵前都做出一副儒雅寬厚的樣子,偏偏這混世魔王般的魚之樂屢次三番逼得他現出本來麵目,這一番被崔靈襄當麵擠兌,恨得溫王連禮賢下士都不想再裝了,他說道:“殿前侯如此不堪教化,教宗正寺少卿會同禮部、刑部侍郎協同處理此事!天子腳下首善之區,殿前侯身為國家官員怎能行此不端之事,左右,與我重罰!送交刑部從重處置!若有此等效尤之徒必要嚴懲不貸!等陛下出關,本王定要去向陛下請罪!崇文館管教不嚴有此凶徒,是本王的失職!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