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尋隙

殿前侯好整以暇看了一出馴夫大戲,不由得笑出了聲。

郭青麟紅漲了麵皮做不得聲,隻得拱了拱手說幾句晦氣便要起身離去。

五陵年少讓清光,郭駙馬年方而立,卻其實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儻。當時縱馬長安,也曾是昳麗檀郎,無數長安少女的擲果衛階嗬。

好死不死的,魚之樂見了他“風度不凡”,袖手笑道:“本朝出悍婦。駙馬爺不如與本侯喝一杯散散痛如何?”

郭府諸人氣他在一旁看笑話,扶著駙馬踟躅而行,魚之樂不曾覺察冷遇,兀自趕上,伸手便要輕搭駙馬肩頭。

旁邊有人低喝一聲大膽,電光火石之間卻已出手,輕飄飄撥駙馬轉身,與魚之樂近身纏鬥三十餘招。

卻是一個英武不凡的年輕侍衛,為郭家家將左明堂。魚之樂貼身遊鬥功夫俱學自鞠成安,他右掌橫掠砍他手腕,趁他反擊之時腿腳一勾一帶,滑身而過,左手一摟將駙馬爺摟了個滿懷!

光天化日之下,這殿前侯,竟然當街調戲了永光公主的老公,皇帝的女婿!

昭國坊門禁森嚴,此時站在街上看熱鬧卻也不少,眾人目瞪口呆之際,見魚之樂低首在駙馬爺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竟然令駙馬紅了眼眶!

旁人看他二人言辭親密舉止親熱,兩位英俊男子當街擁抱卻絲毫沒有半分不妥一般,側目之際紛紛心旌神搖。

郭青麟聽他在耳邊邀約去那青樓楚館梨園坊,心中大驚,心道這若是被公主知道了,性命不保!

他不會武功卻使了蠻勁,膝蓋一抬正正撞到了魚之樂的子孫滿堂——殿前侯麵容失色捂住下身踉蹌後退,右腳橫踢將駙馬爺踹到了地上,兩人混亂之間糾纏著跌倒在地,俱是狼狽不堪哎喲叫喚。

旁人一擁而上拉的拉扯的扯,也不知是哪個女人指甲又尖又長,趁著人仰馬翻抓了魚之樂耳朵一把,將他耳後撓出三道長長血跡。

撕扯之際卻聽見有清道鑼鼓響過,有官員下了馬,問道:“何人尋釁滋事,在此喧嘩?”

圍觀中不知道哪個好事之徒陡然喊了一嗓子:“搶和尚咯!搶和尚咯!”

魚之樂被郭府諸人拉到一側,捂著紅腫的耳朵,大怒道:“哪個混賬偷摸老子的胸?”

郭青麟躺在地上被他壓得肋骨生疼,顫巍巍站起也是怒喝不已:“殿前侯你想做什麼!本駙馬與你無冤無仇也沒有交情,你想去梨園教坊你就去!別想拖我下水!”

刑部侍衛團團圍住眾人,兩人這才傻了眼,卻發現是宗正寺李南瑾、刑部侍郎殷商並一幹糾風禦史巡查昭國坊風化,正巧逮了個正著。

皇室內族須得謹言慎行,由宗正寺主管教化禮儀之務。李南瑾心中狂喜得了這個機會,一麵飛速派人稟報崇文館,一麵袖了雙手,故作威嚴,站到一側,側首笑道:“崔大人,陛下命你我巡視長安南城,考略諸位侯爵是否表率禮儀行為人範。未想到昭國坊中這般熱鬧,兩位貴戚為著一位小和尚當街打成一團,這便如何是好呐,啊哈哈哈。”

魚之樂聽到這個名字有如被針一刺,他驚恐回首正好看見崔靈襄車駕停住,崔大人手拎官袍緩步下車,冷淡眼神掃過在場諸人。

崔大人相貌清雅見之忘俗,為人卻不善言談不苟言笑,尊律法,受權柄,滿朝官員中最威嚴沉默的一個,偏偏眼神含著冰刃,含著箭光,挾帶著刑法重律的威迫氣勢,輕輕一掃,便要教人背後冷汗淋漓。

魚之樂確實是冷汗淋漓。

旁人不知道他與李南瑾的過節,他可是心知肚明,李南瑾借故生事狹私報複,難不成崔靈襄真的敢當街捉拿他這三等伯爵,陛下眼前的紅人兒?

李南瑾故作嚴肅生生擋住自己的眉開眼笑:“前日起居舍人路衡於西市買胡餅當街大啖,陛下怒其有失禮儀體統,詔令流外出身,不許入三品。今日兩位勳貴當街廝打恐怕惹得陛下雷霆大怒。此事你我二人殊難決斷,不如奏明聖上,再行處置可好啊,崔大人。”

崔靈襄低眉斂目,紫色官袍掩住修長白皙脖頸,他麵色平靜聲音沉穩,說道:“兩位都是王親貴戚,殿前侯又隸屬溫王管轄。既然是陛下家事,便奏請陛下申明,再教有司決斷吧。”

他輕輕頷首,早已眉開眼笑的殷商按捺不住,揮手命人將兩位爵爺鎖拿歸案,吹吹打打,恨不得一時到了禦前,鬧一個大大地沒臉才罷休。

叫你搶我的座位!叫你調戲刑部尚書!

這魚之樂,這位殿前侯,出宮第一天,竟然因為當街強搶小和尚,與永光公主的夫婿,皇帝心愛的駙馬郭青麟打成一團。

廝打中被刑部尚書崔靈襄當場擒拿。申明情況便奏到禦前,令皇帝自行處理這等家務事。

皇帝閉關問道,兩耳不聞窗外事。這等苦差事,就落到了溫王殿下頭頂。

他望著魚之樂神色冷峻,一雙手藏在寬大袍袖中卻幾乎將腰際的天下樂暈錦玉環生生捏碎:他金枝玉葉天潢貴胄,天子身畔學習政務,人人都知他貴不可言小心逢迎,何曾受過如此屈辱,為這等癡懵小人打這般見不得光的官司!

刑部官員,皇親國戚坐定含元殿,要看溫王殿下怎樣處理魚之樂以儆效尤。事關顏麵,他是輕不得也重不得,惱不得也恨不得,活活的憋了一口粗氣在胸腔之中。

魚之樂!我打了你一頓,你就這般報複我!

他眼色晦暗殺機頓湧,將胡不歸看得心驚膽戰。他陪伴溫王多時,心知李元雍為人多疑氣量狹窄,口稱寬厚心中記仇,一言不合便要當廷斬殺,換做別人無非奈何路上多一條冤魂,偏偏堂下跪著永光公主的親老公,當今大家的小女婿郭青麟!

這小女婿受寵程度,有飄香十裏,專為賞賜不斷而開辟的木樨巷為證。

國舅爺麵色青紅不定隻不敢出聲,眼色亂瞟見著刑部尚書崔靈襄清淡從容,站在麵有得色的李南瑾之後隔岸觀火。他頓時心中雪亮靈台清明:好一個崔大人,城府何其深沉,手段何其毒辣,當真深不可測!這一招四兩撥千斤使得不可謂不狠呐!

李元雍甫一入京便四處拜會三省六部封疆大吏,其心昭昭。三省並相,宰輔重臣,崔靈襄是第一位要拉攏的有司要員。

崔靈襄不參與黨爭。他出身豪貴為人清冷,最擅長行伐決斷牢獄之事,他是皇帝親封的刑部第一官員,直接效命陛前。

這種人性子硬如岩石,見慣豪奢鋪張,錢財、女人、權勢最難打動心腸,門第淵源高貴也不屑與他人結交,是諸官員中最不好相與的一位。

胡不歸聽聞溫王常常折身下交禮遇與他,噓寒問暖,往他府中送了多少名貴珠寶山珍海味。崔靈襄不迎不拒,不溫顏也不冷語。他行事冷靜慣會拿捏七寸——隻消借著魚之樂或者溫王其他親厚之人尋釁滋事,抬著秉公處理這四個光明正大的金字招牌,便可不著痕跡的與李元雍劃清界限。偏偏讓人說不出口挑不出刺,怎能不讓溫王恨的咬牙切齒。

可憐這魚之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做了棋盤上的棋子還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