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姐姐給我送來了便當,她把便當往桌上一放,抓起我桌子上放著的水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從來沒見過她這麼饑渴的樣子,之前她連笑都要用鑲滿水晶鑽的指甲捏著自己的臉,讓它不會因為“過度”的笑容把臉皮拉皺了,雖然她所謂的過度不過是莞爾一笑。
我嘩啦嘩啦地翻著書頁,偶爾拿眼睛瞟了她一下,她華麗麗的側臉又有了懷揣限製級秘密的興奮和激動,我問她:“怎麼了,看你喘成什麼樣,親愛的,從我這邊看,你的bra就要呼之欲出了。”
她湊到我的耳邊,說:“死丫頭,你還有心情跟我在這邊耍嘴皮子,如果你知道今天下午發生在我們家的事情,我看給你一年的時間你都笑不起來。”
“哦?”我換了個姿勢坐好,繼續嘩啦嘩啦地翻書頁。
姐姐就像天上的雷公,或者是雷母。光打雷不下雨,她嘴裏吐出的那一串串不知所謂的字符裏,往往夾雜在細微的停頓裏的吐音才是重點,所以我總是能在她滔滔不絕的口水中睡著,卻在她累了的時候拿起水來喝的時候準確地捕捉到整句話的重點。
就像不久前她突然湊到我身邊無比神秘地對我說:“顏南音,猜我今天又要跟你爆料多麼驚悚的秘密。”我耷拉著眼皮,表示沒有興趣。
她又不知羞恥地拉起了我的手,在我對麵的椅子坐了下來,做出要跟我促膝長談的姿態,說:“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吧,讓姐姐來告訴你。”
我承認在這點上我可以徹底敗給她,因為每當她說“讓姐姐來告訴你”這樣的話,並且是以呢喃的方式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童年裏無數個傍晚,我偷偷蹭外婆的高跟鞋出去跟我那群死黨們炫耀卻總是摔得鼻青臉腫時,外婆就把我關在房間裏,給我做思想教育。她總是嘮叨的那句話,是“雞蛋,你現在不好看咱不丟人,你沒有頭發不丟人,大師說,隻有這樣,你的命才硬。”
就像孫悟空被觀音娘娘下了緊箍咒,每當我聽到外婆在我耳邊輕輕巧巧地說起“你的命才硬”的時候,我會自動閉嘴,並且對外婆後麵說的那些話千依百順唯唯諾諾。
所以當那天顏南風又用她百試不爽的招數對付我時,我乖乖地洗耳恭聽她所謂的大秘密。
不過是隔壁哥哥喜歡上的那個女孩是個蕾絲邊。
她卻有本事用十分鍾的篇幅描述那個女孩嬌美的容貌,傲人的身姿,優異的成績以及隔壁哥哥追她時候種種讓人血脈噴張的浪漫橋段……就在我行將就木的時候她在停下來微微喘氣的時候輕描淡寫地說:“真可惜,她是個蕾絲邊。”我憋著漲紅的臉,輕輕掙開了她的手,然後跳起來情緒激動地說:“顏南風,我一直在想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人不靠譜到我無法承受的限度,以前我沒找到,現在我是知道了。那個人就是你!你說你之前說那麼多的廢話你是幹什麼,那些但凡看過偶像劇的人誰不知道現在帥鍋追美女都有幾把刷子,重點是那個女孩是蕾絲邊,蕾絲邊你知道嗎?更可惡的是,你竟然偏離了重點還不自知,別再照你的鏡子了喂!”
顏南風站了起來,搖晃著她柔軟的腰肢,對著我輕輕地吐了一口氣,說:“說完了,心情爽多了。咯咯咯,南音,不要這麼在意嘛,不過就是個秘密,有沒有必要那麼激動啊。”……
我想的這會,老姐已經洋洋灑灑地說了一堆的廢話,她這個時候的樣子,說實話,像極了拉了板凳椅子在自家門前坐著嘮嗑的婦女老人們,她們嗑著瓜子,吐著殼,偶爾還會拿幾百年不曾聚焦的眼睛掃過一個又一個從她們麵前走過的人,然後無一例外地指指點點。
可是我們家的顏南風唯一跟她們不同的是,她是穿著七公分高跟鞋化著濃厚煙熏妝的知識小青年,就算她唾沫橫飛的時候仍然能讓人看到她八麵玲瓏的樣子,她在人家背後損人家的勁頭跟她在人家麵前誇人家的勁頭是一樣的。
“二叔虧空了銀行五百萬。”
“啊?”我不禁大吃一驚,這是她作為報務員以來最為成功的一次,這完全要得益於她之前用了大片篇幅修飾大姑和奶奶吵架的激烈場麵,她無比激動地描述著當時的盛況,她說,如果一定要把她生命中震撼人心的大事記排名,奶奶和大姑這兩盞不省油的女人唾沫橫飛的爭吵肯定能擠進top10,然後她又開始盛讚自己無敵的萬應能力,她把自己形容成了一個陀螺在兩個女人之間轉來轉去,在這點上,我跟她有了寶貴的共鳴。
所以在這樣的錯覺下我很容易認為她要爆料的秘密跟大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比如大姑在盛怒之下學趙敏還是隨便哪個癡情的古代女子削發明誌,或者奶奶抵不住大姑的強硬態度暈過去……
可是不是都不是。
一直安靜地呆在一邊的二叔成了秘密的中心。
二叔虧空了五百萬。
我立刻喊停,我掰著指頭算了算:“五百萬啊,五百萬可以買下十幢我們家那樣的大宅院,可以讓我不學習不工作還盡情吃喝二十年啊,五百萬可以買下那麼多的你啊,那麼多的你到底哪一個才是你啊。”
顏南風拍了一下我的腦袋,嬌嗔著說:“要死哦,你老是開人家玩笑啦。其實這個還不是重點。”
我哀嚎了起來,“顏南風,等下你膽敢再用各種無關痛癢莫名其妙毫無邏輯毫無關聯的語言修飾你的陀螺形象或者當時吵架的盛況,我馬上讓你死給我看!”
她訕笑著,慢慢地說:“你知道當初被大姑打爆頭的那個人嗎,你也知道是二叔領導介紹的吧。可是你知不知道,他用兩百萬換大姑。”
我怔住了,好久才說:“是大姑在吵架的時候不小心說出口的?”
“不是,”顏南風顯出了少有的嚴肅認真的表情,說:“是那個打爆頭的人帶著警察到我們家,他把一切都說了出來,二叔被警察帶走了。”
我頓覺五雷轟頂,頭驟然痛了起來,我承認我討厭二叔,我討厭他動用心計從爸爸手中搶走了銀行主任這個位置,我討厭他在堂妹踢弟弟的時候不聞不問,我討厭他在爺爺和奶奶麵前唯唯諾諾的表情,可是,也許是血液裏畢竟流動的是同樣的種族基因,我的心因為驚悸而顫抖起來。
姐姐歎了口氣,坐下來,說:“其實剛才二叔被帶走的時候,你沒看到奶奶的臉蒼白到沒有一點血絲,二叔走後,家裏寂靜得像一片墳,我實在受不了才以給你送飯為借口跑出來。奶奶打電話給爺爺了,讓他趕緊回來商量對策,其實想想五百萬要怎麼辦啊。”
她說的都很有道理,可是這個時候我擔心的卻是大姑,在她知道自己隻是一件被弟弟利用的商品之後她會怎麼想,她會不會崩潰。
“我要出院。”說完我披上了衣服,按下了床邊的警鈴。
“你瘋了,如果讓媽媽知道你提早出院,她會罵死你的。何況你的病情還沒有進一步確診,現在家裏那個鬼地方我都不想回去,你還爭著要往家裏趕怎麼的。”姐姐把我的手按住。
“我還好,這種事情我又不是沒有遇到過,不要緊。我們現在趕緊回家,就算我知道自己可能起不了什麼作用的,可是還想看看。還有,這個時候你這個陀螺怎麼沒在場呢,這麼多人需要你安慰需要你協調關係。別多說了,走吧。”我起身把插在手裏的輸液針拔掉,拉起麵露驚異的姐姐往外跑。
我一直記得自己在十歲生日那天收到了大姑來自大城市的明信片和一個橙紅色的大書包。那時同學爭著要看那張蓋著郵戳的漂亮的硬紙皮,大家把我裏裏外外地圍了起來,我站在最中心的地方,驕傲自豪地念著上麵的字,彼時的我正結束跟臨班男同學的一場惡戰,臉上還掛著黑乎乎的泥巴,他們把髒兮兮的東西往我臉上抹,而我毫不示弱地送給他們一記拳頭。
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像個公主可以站在人多的地方虔誠而自豪地誦讀自己的幸福。所以就算家裏人多麼討厭她的行為她的孤僻她的自以為是,我還是決然地站在她的旁邊,相信她的不得已,並且無言地支持她。
家裏果然一片狼藉,隻有媽媽蹲在廚房裏洗碗,其他的人都坐在大廳裏麵麵相覷。二嬸的聲音在這個時候顯得十分尖銳:“顏耿蘇做這樣的事情都不跟我說一下,他眼裏早就沒有把我當成老婆了,他現在被抓走了,叫我們要怎麼辦啊,我和女兒還要靠什麼活下去啊……”姐姐撇著嘴:“當時吃香喝辣的時候抱怨哪去啦,現在才來後悔,悔死你。”
我則悄悄地爬上樓,在屋子的角落裏,我看到大姑癱坐在那裏。
她那時的樣子憔悴得可怕,我握了握她的手,發現它們很冰。
她看著我說:“怎麼是你來了。為什麼是你,你來幹什麼,我現在什麼都不需要,你不用安慰我,你根本沒有能力幫到我,你走。走。”
我輕輕歎了口氣,說:“我不是要安慰你,隻是來陪陪你,陪你哭一把。”
她終於很大聲地哭了起來:“咱們家敗定了。敗定了,連我最疼的弟弟都可以為了錢把我當成商品買賣,還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出來的。”
我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沒有說話。
在黑暗裏,我看到一雙躲在角落裏的眼睛,那麼鬼魅那麼妖惑,它就像一條潛伏在地下的伸長綿延的河,隻等一天從某個枯朽的洞翻湧上來,把我們一點一點吞噬。
爺爺是在傍晚趕到的家裏,原本就發白的頭發變得更白了,他把我們都叫到餐桌上,說:“顏耿蘇現在遇到這種事,我這個做爸爸的也不能不管,柳麗你也不要太著急,我一定把他從監獄裏弄出來,至於後期的填補問題,我能幫的盡量幫,但是主要還是要靠你們自己。”爺爺說完全家都沉默了,過了很久大姑才緩緩地說:“那我的帳怎麼算。”
那個冬天改變了顏家所有的人,門口金光閃閃的顏氏牌匾在陽光下風光無限,可是誰也沒有看到,在陽光熱烈的撫度下,灰塵和粉粒輕輕悄悄地覆到了上麵。
爺爺在最後低沉地說:“我們顏家對不起你,但是既然你是顏家的女兒你就該嫁出去。你不覺得這一切跟你,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嗎?”
我冷冷地看著爺爺,以往慈祥的臉這個時候冷若冰霜,是不是,有一天,你們也會這樣驅逐我,顏家的女兒。
農曆初九我們全部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就像約定俗成那樣,每個人禮貌地跟對方說再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似乎想要走的遠遠的,和這個一塌糊塗的地方告別。
我一直都相信爺爺和奶奶的能力和勢力,他們可以用很多很多的錢去堵住別人的嘴,並且從來沒有落空過,而對於油嘴滑舌隻是偶爾犯實質性錯誤的他們最愛的二兒子,花一筆錢實在是理所應當。
所以大家那天在飯桌上沉默的原因不是因為事情已經嚴重到不可收拾,而是要填二叔這個漏洞爺爺要花掉多少錢,而最最重要的是那個時候沒有分家產,爺爺的錢花一點少一點,他的錢少了我們家和三叔家應得的東西就少了。
我真為自己活在這樣的家庭裏感到自豪,讓我那麼早就涉世極深,以至於把親情量化成一張張沾滿銅臭的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