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長相思,勿相忘
(1)
“臣妾隻要一紙廢後詔書,成全陛下與淑妃!”月嫵目光空洞地望著金絲芙蓉暖帳的帳頂,她的心死了!就在最愛的楊廣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那一刻。
喪子之痛遠遠抵過傷情之痛!
“月兒!”楊廣無言以對。
“不要叫我月兒!我被你騙的好苦!”一向溫順的月嫵簡直有些歇斯底裏,她固執地扭過頭不去看他。她的失望,傷心無法彌補!同床共枕多年,他們之間的信任竟然是涼薄如斯。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最後的一句“月兒!我相信你簡直是可笑至極!”月嫵死死捂住頭,腹中殘餘著冰涼的疼痛,那是七個月的欣喜所殘留下的痛楚,前一天她還在歡天喜地地期待著孩子的降生,此刻,卻是滿目蒼涼,她失去了孩子,他的愛,一夕之間,她所擁有的幸福都如同泡沫一般消失殆盡,空餘遺憾。
原來,傻的那個人是自己!是自己!是她後知後覺地以為他一心愛自己,是她一廂情願地憧憬幸福,他早和心愛的陳馥鬱有了愛戀的結晶,他是那麼在乎陳馥鬱,為了她奮不顧身,為了她,推開自己,傷害身懷六甲的自己。
和陳馥鬱相比,自己在他心中是這般不堪!
楊廣看著月嫵決絕地別過頭。默默地轉身離開!
(2)
待到傷情有些好轉,月嫵便被送回了昭陽宮,三個月了!太醫說小產時身體受到的傷害慢慢地已然被調理過來,她卻依舊隻咽下一些清粥,整日裏不是看住天空掠過的飛鳥,就是凝視嬌豔的花朵,看著看著眼淚就不自覺地流下來。
楊廣這些日子倒是十分殷勤,一處理萬政務就回到內宮陪著月嫵,她不願同他講話,他就在一旁守著她翻閱卷宗,批改奏章。一抽空,就絮絮叨叨地同月嫵講話,一遍遍回憶以前相遇的時光。
他說:“月兒!我一直愛著你!”
他說:“月兒!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他說:“月兒!你可是忘記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琴瑟在禦,歲月靜好!”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月嫵的睫毛閃了閃!
“陛下!”蘿蘿見到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身後的楊廣,福了福身。楊廣負著手看著月嫵遠遠地坐在一株大柳樹之下,出神地看著湖中躍起的紅鯉魚。他軟底的靴子踩到剛剛清掃一遍,但還是飄落了幾片的枯葉上發出咯吱的細微碎響。靜默地立在月嫵身後,雙手搭在她靠背的輪椅上。
她心如死灰,不願意走動,整日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泥塑!
“月兒!你還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麼?”楊廣低身附在月嫵脖頸邊,溫熱的呼吸吐在她脖頸上,不著痕跡地起了一層栗。她微微垂了垂睫毛沒有回答。
楊廣也不生氣,早習慣月嫵將她當做空氣,揚手阻止了意圖跟來的宮娥,推著輪椅朝著昔日的玉瓊苑方向去,木質的輪子在石子路上發咯吱咯吱的呻吟,在這個微微有風的午後顯得格外刺耳。
玉瓊苑一如往昔,木質的桐油大門虛掩著,楊廣一手扶住輪椅,一手推開大門,豁然開朗。
潔白如玉的瓊花綻放如雪,一片片打著旋緩緩落下,如同一株雪白的巨傘之下積了厚厚的花瓣,微風中帶著凜冽清寒的幽香。暗香浮動夜黃昏!
他緩緩地將月嫵推過去,陪著她坐到花樹下,欣賞這一夕綻放的高潔花朵,眼角有些微微濕潤。
“月兒!你知道麼?”他歎了一口氣,抽出廣袖中被她丟棄的玉梳子,輕輕地從發頂往下梳理月嫵黑如綢緞的青絲,青絲在指尖滑過,流暢地梳到末端。
“我從小就被母後很嚴苛地對待,按照儲君一般培養,可是父皇比較中意皇兄,我不得不十六歲跨上戰馬征戰沙場建功立業,不得不日日麵對哥哥的種種暗殺,種種防範,二十八年我的心沒有一刻放鬆過。”他伸手拈掉月嫵頭發上的幾片落花,還有玉梳上麵掛著的一根發絲。
“十八歲,我在建康遇到馥鬱,她在滂沱的大雨之夜救了我的性命,我從來不知道情,不知道愛,那一刻我對豆蔻年華的馥鬱動過心,曾經轟轟烈烈地深愛過,她印在我心中,卻在遇到你的時候逐漸變得模糊,也許人一輩子總是在追逐得不到和已失去,忘記了所擁有的現在!”他繼續梳理月嫵的發絲沒有停頓。動作十分輕柔。
“她為了我付出很多!清白,名譽,自由!慢慢地我對馥鬱的愛變成愧疚,還有一種從未得到過的失落和不滿足。她是父皇的妃妾,當這個事實敲定的那一刻我有過傷心,我辜負了馥鬱太多太多,此生傾盡所有也無法償還。是我欠她的!””但是,月兒!我愛你勝過愛她!”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月嫵的睫毛動了動,澄澈的眼睛蒙上一層霧氣!他還在兀自絮絮叨叨地說著!
“我愛你月兒!不知何時何地你已經曲曲折折地進入我的心,進入我的靈魂,我對不起馥鬱,陰差陽錯她的腹中卻有了我的孩子,此生我不能再辜負她,可是,月兒你願意陪我一同去償還麼?你是我的妻!”他將她長發綰起,逶迤堆砌成一個高高的發髻,將那把愛情信物的小梳子插在發髻側端。
“江山如畫,可我隻想與你執手笑看天下,沒有你如何忍受百年孤獨?”修長的手指滑過發鬢,他將月嫵轉過身。而她,早已是淚流滿麵。
“月兒!我好累!”楊廣一側頭,溫順地枕在月嫵膝蓋上。一個帝王孤獨的心。
洋洋灑灑的花瓣如同浮在碧波之上的白蘋,將緊緊相擁的兩人覆蓋,在這暮靄沉沉的入暮時分,萬籟俱靜!
一生一世一雙人!……
紅燭閃爍,紅鸞高照,金絲芙蓉帳中一雙人影相對而坐,月嫵一身薄紗紅綃衣,怯怯地對著燭光中輪廓明明暗暗的楊廣。
她決定原諒他,接受他,因為她心中始終是愛著他的,她願意陪著他償還情債,夫妻本為一體,不應分彼此!
楊廣微微抬手,抽掉那把固定發絲的小梳子,握在手中。他貼近她側臉靠在她肩上,多麼久違又熟悉的感覺。
“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幾十年之後兒孫繞膝!”他嗤笑出聲。攬住月嫵的腰肢。
“不要再傷害我好嗎?我怕我再也不能承受!”月嫵緩緩地圈上楊廣的腰。兩相砥礪。
“此生定不負卿!”緩緩開口,滿是甜蜜。
他殺掉他們的孩子,現在願意用一生的時間來蘊育更多的生命!
(3)
仙都宮,陳馥鬱倚靠在朱紅色的雕花大門上,蔡明珠死了!隻因皇後一句話,便真真正正連名帶姓地消失在大千世界,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縱使她向楊廣多番懇求,但還是沒能保住蔡明珠一命,她的同盟,和她有著共同敵人的戰友死了!如今隻能是她一個人與蕭月嫵做著無謂蒼白的抗爭。
整整三個月,除了流水似的送來的奇珍異品,昂貴藥材,他沒有來看過自己!一直陪在蕭月嫵身邊,陳馥鬱覺得自己無力挽回楊廣的心,她好害怕,夜夜都從睡夢中驚醒,然後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發神。
這個可恨的女人在!讓她切齒,奪取楊廣的身,楊廣的心,她除了淑妃這一個虛無的稱號一無所有,她最愛的男人對自己禮貌而疏離!
八個月,她為了奪愛而編造的謊言就要被戳穿,等到兩個月之後胎兒臨盆,她簡直不能想象楊廣看著自己厭棄的表情。
她不怕死,卻很害怕楊廣不愛自己!
為了捍衛愛情,她可以殺人,也可以殺自己!
“榮蘭,去請皇後娘娘來!”陳馥鬱懶懶地開口吩咐跟隨自己多年的婢女。為了捍衛愛情她要做最後一搏。
榮蘭擔憂地望了一眼陳馥鬱,拿著帖子出了宮門。她不明白自家主子為何對著皇後頻頻示弱。
陳馥鬱靠著一株巨大的梧桐,回想這幾日步步為營的安排,她對蕭月嫵說過都是自己的錯了!是自己太過於執著,等到生下這個孩子我就離開。
這番話也對摯愛的楊廣說過,而他隻是默然了半晌方才抬頭幽幽地說道:“馥鬱!你願走或者是願留我都不會強求你,我隻希望你開心幸福!”
哈哈!可笑!她的幸福是什麼?她唯一的幸福就是楊廣的愛,可是他的愛全給了蕭月嫵,未曾有絲毫留給自己。
她要不惜一切,拚死一搏!死又如何,她隻要他的心,他的情,隻要他記住自己,縱使是因為綿長不絕的愧疚。
“娘娘!皇後娘娘駕到!”身側的榮欣小聲提醒陳馥鬱,她坐在青石地磚上,看著翩然跌落的梧桐葉,正如同自己舛測的命途。
“你下去吧!”陳馥鬱揚手屏退榮蘭榮欣,苦笑著望著立在苑門邊的蕭月嫵。她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是得意嗎?是的,是得意,蕭月嫵怎能不不得意,她生生搶走自己的愛人。是在對自己耀武揚威。
恍然間,陳馥鬱反感極了皇後這一張可憎的臉龐,惡心的感覺湧起,她伸手捂住胸膛。她對著月嫵伸出手,月嫵沒有絲毫芥蒂地將她拉起,二人攜手走到梧桐樹之下。天空有些陰冷,正應了“梧桐秋雨多愁緒”這句話!
“夫人!”月嫵還是不習慣稱呼陳馥鬱為淑妃。她有些難以啟齒地舔了舔幹燥的唇,鼓足勇氣。
“陛下已經選好一處風景秀麗的別苑,夫人若是願意不日便可長居那一出,花鳥為伴,幽泉繞門,人間仙境!”月嫵呐呐地開口。
話未盡,一抬頭,卻對上陳馥鬱微微擰起的秀致眉梢。
“夫人!你若是不喜歡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去遊曆大好河山,看雲卷雲舒,花開花落!”月嫵急急補充。
陳馥鬱的心徹底地寂滅,如同如豆的桐油燈被一盆冰水兜頭而下,她的阿寬,她的愛,她的憐,她的欲徹徹底底地舍棄自己,沒有絲毫的留戀,要將自己從心間驅逐,隻為了眼前這個女子。
她恨極了!每一個毛孔都因為憤怒而顫抖,心髒在扭曲!
“曾經我們為了同一個男人共賞瓊花,為了同一個男人勾心鬥角,如今你勝了!陛下早就是你月嫵一個人的,自古道成王敗寇……”陳馥鬱有些頹然地抬頭,恰好一片梧桐像是枯葉蝶翩然而下,靜靜地落在自己腳邊。
蕭月嫵,用喪子之痛圈走楊廣的全部身心,她無力抗爭!
“夫人!”月嫵急切地打斷陳馥鬱的絮絮自語。
“臣妾話多了……”臣妾,她就是寧死也是她的臣,他的妾。他的魂。他的鬼。
“這是臣妾心愛之物,如今就要走了,留給娘娘你做紀念!”她拔出袖子中的匕首,這把匕首形態如同彎月,烏金鍛造,玄鐵為刃,是她十二歲那一年父皇賞給自己的,她摸遍了匕首上鑲嵌的每一顆寶石,那是自己對故鄉,親人的懷念。她希望這把匕首陪在楊廣身邊,就如同自己在一般。
月嫵約摸是知曉陳馥鬱的心意,舉起匕首打量,刀刃帶著深深的寒意。在蕭條的晚秋更是瘮人。
“娘娘!這裏是很特別的!”陳馥鬱假意指點,伸手捉住月嫵的手腕,用盡全力刀鋒扭轉對著自己,一挺身,鋒利的刀刃沒入小腹,嗤啦一聲微響,是劃破皮肉的聲響,她覺得腹中既痛又冷。好想抱緊自己的胳膊。
月嫵驚恐地睜大眸子,一絲淺笑還未褪下,紅潤的臉頰浮上霜一樣的慘白。“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半晌月嫵哆嗦著嘴唇抖出這幾個字。
“我、那麼愛他,怎麼可能將他的人,他的心都給你?就算死也要他記住我,恨你!我要你寢食難安,我的冤魂要日日夜夜纏著你,詛咒你生生世世得不到阿寬的愛情!”如果這是唯一的方法,她願意用生命來捍衛愛情,阿寬是她的命,離開他要怎樣呼吸?
“我還要告訴你,這腹中的孩兒不是阿寬的!怎樣?很憤怒?”陳馥鬱嘴角溢出一絲鮮血湊近月嫵,如同毒蛇吐著信子,看到蕭月嫵手足無措,百口莫辯的模樣,她好舒心。
“你不要死,不能死!”月嫵手足無措地想要製止她隆起的小腹中涓涓不斷湧出的鮮血,如同寫意潑墨的山水,帶著詩情畫意。
“啊……”撕心裂肺的痛呼,陳馥鬱傾力向前一撲,將月嫵抵在樹幹上,然後折身向後倒下,倒在厚厚的枯葉之上,睜大眼睛,瞳仁中出現她愛人小小的倒影。
“夫人……”她最忠心的婢女嚇得跌落手中的瓷碟,匍匐在地上,失聲痛哭。
“馥兒!”另一個聲音徹響天地,楊廣一個箭步奔來,一把摟住香消玉殞的陳馥鬱,悲痛難抑。
“阿寬!不要責怪月嫵,能死在你的懷中,便已是很好……”話未盡,她沒有了最後一點微弱的呼吸。
他會記得她,記得熾熱如火的她,她是他的唯一,日日夜夜出現在夢境之中的唯一。如此再不能撼動分毫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抱起她,靜靜地任由大雨衝刷在自己身上,懷中的陳馥鬱漸漸失去溫度,她的眸子安靜地合著,像是在靜靜地沉睡,一如記憶深處那個雨中小仙子。
那個善良的姑娘,那個救了自己的姑娘,那個為了家族為了自己甘願忍受委屈,侮辱的姑娘,那個為了愛如此決絕的姑娘!
他的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害死了這輩子最辜負的女子,她用死告訴自己她有多麼愛自己,死也不離開!
他早已不想去追究到底是月嫵害死馥鬱,害死馥鬱一心求死,因為種種原因都是自己逼死她,未來漫長的夜,他將在不安愧疚之中輾轉反側。
她愛他,超過生命!
他的心,如同青燈古佛長長寂滅,隨著對馥鬱的愛飄搖到九霄,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她馥鬱芬芳的氣息,隨著香消玉殞的身體慢慢地消逝!如此天地間從此幹幹淨淨!隻有自己心中長長久久的孤寂和遺憾。
他不知道用什麼祭奠馥鬱的芳魂永逝,如此便奉上自己的愛情!
湍急的雨水擊打在楊廣如同冠玉的臉上,水痕順著玉白的臉往下淌,一代帝王,竟然是如此的狼狽,傷情!他一遍遍親吻馥鬱的臉頰,希望他可以睜眼!
“楊哥哥,不是我……”月嫵再一次辯解,卻無法挽留楊廣抱著陳馥鬱離開的步伐。
她倒在雨中卑微地揪住楊廣在雨水中的衣擺,苦苦哀求。
他隻是側臉,冷冷地瞟一眼!
或許隻是半眼!
決絕地離去!
她隻要他長長相思勿相忘懷,如此,他便給她長長相思,永恒不滅的愛戀!
他的情竇為馥鬱而開,他的愛為馥鬱而滅,他的心,隨著馥鬱葬入冰冷的陵墓!
永永遠遠,生生世世得不到解脫!
轟隆隆的雷聲炸響,傾盆的大雨及時而至,衝刷掉這一地血腥!天地間是綿延無絕的雨幕。伴隨著如同血腥一般的腥味。
陳馥鬱,用鮮活的生命為愛情做出最絕望的抗爭,這是老天為了癡情女子在流淚!
第二日,玉瓊苑那株瓊花因為一場大雨幹枯萎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