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愛恨一瞬間
（1）黃泉永隔兩茫茫
月嫵心中劇烈一跳，漏掉一拍，尖利的剪刀劃破玉白的手指，湧出血絲！宇文化及眸子停留在她的手指上，表情有些僵硬。
“你們下去！”他冷著聲音命令月嫵身後的月賓和蘿蘿。月賓蘿蘿不明所以望著月嫵征求意見，月嫵微微頷首，月賓蘿蘿便福了福身，嫋娜的身影不一刻便消失在視線中。
“陛下在哪裏？”月嫵白著臉望向宇文化及身後，眼見宇文化及神色古怪，以及近日來時時從噩夢中驚醒，她心中不安，潛意識預料到事態不妙。
“陛下駕崩了！”宇文化及緩緩吐口，死死盯住月嫵的眸子。
“駕崩？”乍然聽到這個消息，月嫵手一抖，剪刀咣當落地。怎麼會？兩個月之前他還執意要帶著水晶棺之中的陳馥鬱不顧滿朝文武的阻止去江都看瓊花，怎麼會？怎麼會不聲不響地駕崩？
她白著臉，微笑著看住宇文化及，想要從他臉上找到一絲玩笑的痕跡，可他一臉肅穆！
“澹台哥哥，你和我開玩笑的是不是？”募地，月嫵一手扶住石桌起身，一手撐著後腰，她的腹部隆起，已然懷孕九個月。
他隻是搖搖頭，看著有些精神錯亂的月嫵心中酸楚！
“為什麼？他是帝王，征戰沙場，為什麼會死……”她信了！因為澹台是不會說謊的，可她不明白，楊廣怎麼會這麼突然地死去，拋下自己！拋下她腹中的孩子。
“是我殺了他，因為他奪走我珍愛的你又沒有好好珍惜！還有就是他一心求死！”
他一心求死！陳馥鬱死了！他連命也不要了！拋下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不顧一切，決絕地離開！
“天……老天，你覺得我承受的還不夠多麼？”月嫵一把掀掉桌上怒放的芍藥牡丹，瓷瓶落下碎了一地，她捂住頭，膝蓋一軟生生跪在碎瓷片之上，傷口深可見骨。
“月兒！我會娶你，保護你如同珍惜生命一般珍惜你！還有孩子！”像是無數把利刃刺入心髒，宇文化及撲過去將月嫵摟起。下巴抵住她的發頂，她的每一點傷痛，自己都會痛上千萬倍。
“楊廣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他不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我全心全意的愛！”
他不後悔！不後悔遺臭萬年，他弑君謀逆，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他無法忍受心愛的月嫵被楊廣折磨德日漸憔悴，楊廣死了！可他的小郡主並沒有開心！他彷徨了！踟躕難安，不知該如何！
從始至終，他要的隻是她笑逐顏開！
腹部痙攣，撕心裂肺的的疼痛襲來，無力支撐，是孩子要出生了嗎？要要用啼哭來表現自己的不滿和憤怒麼？
她額頭上的青筋突突跳起，冷汗涔涔！身子一軟就往下滑到！
“月兒！”宇文化及見她咬唇擰起眉頭，意識到情況不妙，手向下移，襦裙濕了一大片，是羊水！
“太醫，快宣太醫！”他急了，扭頭吩咐遠處侍立的宮人，一把將月嫵抱起，一個箭步衝入昭陽殿，她的寢宮，將她放在床榻上。
“月兒！你不要怕！有我在！”他握緊月嫵的手，一遍遍安慰她，她隻是痛苦地扭過臉去。死死咬住嘴唇。
片刻功夫，太醫穩婆便趕來，宇文化及反叛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實，太醫也不奇怪他為何會在這裏。宇文化及被一眾宮娥連拖帶拽地拉出寢殿。紗幔層層疊疊地垂下，將裏間隔離開來！
慘痛的呻吟，讓人心驚肉跳，穩婆忙的滿頭大汗，宇文化及在外間急的如同熱鍋之上的螞蟻，一個時辰，長達一個時辰的煎熬，就在宮娥將一盆盆熱水捧出來的時刻，嬰兒的啼哭聲打破壓抑緊張的氣氛。
“是皇子還是公主？”宇文化及抓住將將邁出門檻的老太醫急不可耐地追問。老太醫臉色有些愕然，下一刻見怪不怪地拱拱手恭敬道：“恭喜丞相，皇後娘娘誕下一位公主！”他眼見宇文化及激動異常的神情，已然認定她與皇後早有苟合的奸情，這將將出生的嬰孩，定然就是他倆私通的孽障，可歎皇帝一世英名，竟然對自己枕邊人毫無防範！以至於被奸臣害死！
宇文化及沒有注意到老太醫悲憫的神情，欣喜發狂地衝進去，乳母懷中明黃繈褓之中正裹著將將誕生的小嬰孩。
“月兒！”宇文化及粗糙的手掌撫過月嫵滿是汗水的額頭，眼見她目光呆滯地定看著帳頂，毫無生意，心痛無比。
“這是你的孩兒！也是我的孩兒！”宇文化及接過乳母懷中的小嬰孩放在月嫵枕畔，小小的孩兒皺巴巴，閉著眼，啜起小嘴兒，舞動著粉嘟嘟的手臂。在他看來，這簡直就是世間最可愛的孩兒！因為這是他心愛的女子產下的孩子，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愛的緊！
“孩子！”月嫵無力地扭過頭，將將誕生的孩兒勾起她的思緒，她將臉貼在小嬰孩紅潤潤的臉頰上，可憐的孩子！還未出生就被爹爹拋棄，命運和自己極其地相似！
“月兒！忘掉他，我們一起撫養這孩子，我會是一個稱職的爹爹！”他憧憬未來，在月嫵額頭上印下一吻。
沒有任何選擇！楊廣拋棄自己的妻子，月嫵她必須選擇宇文化及，在這個動亂的年代，為自己和孩子找到依傍！她不願楊廣的孩子死在動亂中，不得不苟且偷生，連死也變成一種奢侈！……
一代帝王溘然長逝，群雄並起，瓦崗李密，崛起的竇建德，太原李家，但凡是有幾分兵力的都借著剿滅叛賊，光複大隋的名義興兵，將矛頭直指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岌岌可危！
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誰不想趁著天下大亂分一杯羹，覬覦這如畫的江山，錦繡山河，青史留名！
軍閥混戰，弄得民怨沸騰，鋪天蓋地的農民起義席卷而來，四處狼煙，遍地烽火，流血漂櫓，白骨堆積如山，楊廣撒手而去，天下大亂！
其中以瓦崗為首，向著洛陽咄咄緊逼，宇文化及無心戀戰，退走魏縣，自立為帝，國號為“許”，天下群雄競相將矛頭指向宇文化及極其許國，被逼退到聊城，兩年來，顛沛流離！
簡易的王宮，宇文化及膝蓋上抱著的是月嫵的稚子，楊昭。春花秋月，一如往昔般美好！
許國君王意氣將近，宮中一片愁雲慘淡！宇文化及長長歎了一口氣。
“昭兒！讓娘親抱抱！”月嫵聽到宇文化及的歎息，擱下手中的絹扇，將楊昭接入懷中。
“月兒！我恐怕不能將許諾的東西兌現給你了！”兵荒馬亂，征戰連連，戰事吃緊，他已不知道可以支撐多久，給他心愛的女子片刻安隅。
“是我對不住你！澹台哥哥，我也對不住天下百姓！”她凝眉半晌，抬頭嫣然一笑。“你不是要娶我麼？”忽而她盯著宇文化及開口。
宇文化及驚訝得張大嘴，他說過要平定天下之後娶她，他本以為再沒有這種機會，可她卻提起。他如同一個孩子一般欣喜發狂地握住月嫵的手，激動得耳根發紅！他終於要圓了三十年的美夢！
“娶我做你名正言順的妻子！”月嫵輕輕地靠在宇文化及懷中，她負了太多人，不想再負一片癡心的澹台。
“人生故當死，豈不一日為帝乎！”宇文化及欣然長歎。他知道必死，為君為帝，方才實現自己的美夢。
張燈結彩，這這個被衰敗氣息籠罩的聊城迎來了一點點喜氣，他們的王娶親，娶的是大隋的皇後。鬢發如雲，珠翠裝點雲髻高聳，一身大紅色的嫁衣，她第二次嫁人，回想當初，其中滋味自是難辨。
點絳唇，染蔻丹，掃蛾眉，在宮娥的攙扶下蓋上紅紗蓋頭，隔著繡金的喜帕，宇文化及興奮得如同一個得了糖果手舞足蹈的孩子！
他高興便好！月嫵這樣想著心情很是黯然，十五年前她也是這樣一身紅妝嫁給了楊廣！十五年後，她嫁給了青梅竹馬的澹台，人生中，對她最重要的兩個男子！
木木然地隨著司儀聲音與宇文化及拜了天地，一根紅綢牽引著她進了洞房，一室猩紅，坐在大紅色的床沿上，對麵的桌案上擺著一對龍鳳花燭。燈光綽約。
錦褥榻上鋪滿了銅錢，紅棗，花生，蓮子，桂圓……，滿滿當當的好彩頭，一坐下卻有些硌人。肌膚生疼！
她想起喜婆為自己梳頭時口中攆出討喜的句子：“一梳白發齊眉，二梳子孫滿堂。”聲音悠悠，恍若隔世。在腦海中竟然有些模糊。
揭開喜帕的刹那，映入眼簾的是絕世容姿，他朝思暮想，做夢都想娶的女子，此刻為他披上嫁衣！美人赫然一笑，傾國傾城，天地為之失色！
喜婆奉上一碗半熟的生餃子，她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寓意“早生”兩人的衣帶被結起，意喻永結同心。
婢女捧上的金盤中是兩杯酒，月嫵拿起一杯，與宇文化及交手飲盡！
一切切，滿滿當當的好意頭，曾經也有那麼一次，懷著美好的期待，可是一切落空！她覺得這些簡直就是無稽之談，可是她的澹台哥哥很在乎，她便一絲不苟地執行，隻要他快樂就好！
眾人散盡，新房中隻剩下一對新人相對！良辰美景，醇酒佳人，宇文化及容光煥發，這是他一生最為得意的時刻！意氣風發！
他目光灼灼地注視在燈火映照之下她越發嬌豔的容顏，佳人入懷，他感到無上的滿足，人生再無遺憾！
今夕何夕，她完完全全屬於自己一人，無需仰望，他名正言順的妻!
“月兒！月兒！月兒！……”他一遍遍不知疲倦地輕喚她的閨名，每一次都有一種甜蜜的感覺蔓延。
這一夜春日苦短，繾綣情長！……一朝春去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2）大王意氣盡
倘若美好能停留，那麼一定是存在於夢中！
這個世界永遠是悲哀又殘酷，竇建德，村野莽夫，揚起複興大隋的旗幟，步步緊逼，揮軍直指聊城。眾將士眼見大勢已去，倒戈投降，慘敗！已成定局！
王宮之中逃的逃，走的走，紛紛擾擾，天騖宮，許國的王後麵對一桌美酒佳肴，發神！
“月兒！”因殫精竭虐臥而病月餘的宇文化及披衣起身，看著盛裝的月嫵，他無限眷戀的女子。
“澹台哥哥，竇建德就要攻進城了！”她仿佛在說今日的天氣一般神色輕鬆按住壺頂斟了一杯酒。
“對不起，月兒！我沒能保護好你還有昭兒！”他將她攬入懷中，滿是自責。一個時辰之前，她早已吩咐月賓蘿蘿喬裝帶著昭兒混在宮娥太監之中出了宮，了無牽掛！
“許國大約是要滅了！我終究是不能讓你幸福！”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她學著虞姬的口氣，想要博他展眉一笑，卻滿是辛酸。
“項羽是一代英雄，可我隻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話未完，卻被月嫵伸手掩住唇，“澹台哥哥，你一直是月嫵心中的英雄，小時候，無論何時何地隻要麵對危險你都會挺身擋在月嫵身前，隻要是月嫵想要的東西你都會拚盡全力拿到！你是月嫵心中的英雄！”
靜靜地追憶似水的年華，恍如昨日，小時候他總是處處為自己著想，直到現在一輩子！
撩起澹台的袖子，胳膊上還有當年他為自己去摘取懸崖之上的淩霄花跌落下來受的傷痕！他為了她的一個笑可以毫不猶豫地丟下生命，此情無以為報!那時她覺得一切都是理所應當，沒有想到要以身相許！
抬起自己麵前的一杯酒，月嫵的小指甲在酒杯之上撣了撣，將將送到唇邊，卻被澹台抓住！
“咳咳咳……風有些大！”他發出一連串的咳嗽，抬手指了指開著的軒窗，月嫵起身將那窗戶關好，放下撐杆。回到座位上。
“你後悔麼？”她執起酒杯，凝視澹台瘦削的容顏。
“此生最不後悔的就是娶你月嫵為妻！”澹台執起酒杯一飲而盡。
月嫵也是將酒盞送到唇邊，淺嚐一口，之後全數吞下，酒杯落地，在厚厚的地毯上打轉！
“好後悔認識你，嫁給你，將你逼到如今這無法挽回的地步？”她噎住淚。
是她害了他，害得他一輩子都活在痛苦之中！
“不要後悔！月兒！”澹台心中一滯，烏黑的血順著口角蜿蜒溢出。握住月嫵的手變得沒有力氣。
“澹台哥哥！”月嫵大驚失色。她明明就是給自己下毒，紅顏禍水，一心求死，卻不知為何澹台會呈現中毒的征兆。
“你真傻！你以為你死了那些人就會放過我麼？”他扯出一個痛苦的笑，大口大口地喘氣。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要這樣絕情地離開我，拋下我！”月嫵摟住澹台的脖頸，眼角溢出鮮紅的血淚，這是傷心到了極致。
先是楊廣，然後是澹台，一個個如此絕情！
“竇建德不會殺你！但絕不容許我活！月兒！與其被別人殺，我更願意死在你的懷裏！”濃稠的血液染濕玄色的衣襟，這個冷漠男子最愛的色彩。他每一句話都顯得無比吃力，沒有人比他更理解月嫵所以他偷偷調換毒酒，以己之死，換她之生。
“月兒！好好活下去，楊、楊廣沒有死，去找到他！我要你幸福！”自從娶了她，她都在自己麵前強顏歡笑，他比她更難受，所以最後一刻要將這個本來準備埋藏一輩子的心事吐露出來。
他已然慢慢地走進她心裏，原本期許著一世長安，可歎造化弄人，他終究無法長久地守護她，他本想隱瞞真相，就算死了也叫她無法忘記自己，長長久久地戀在心裏，可他終歸是希望她幸福！
他本想私心一次！可他的心全在她那裏！
他的心，就是要她幸福安康！長命無憂！
“澹台哥哥……”月嫵早已是泣不成聲，聽到這個消息，月嫵心中幾多悲，幾多喜。
“你不要死！我們好好活下去！生好多好多的孩子！”她誘哄他支撐起生的希望。
“月兒！我好舍不得你……”他好舍不得他的郡主，他一生的摯愛，可惜天意弄人，他還是無法繼續擁有她，所以選擇放開她，成全她！看到哭，心好疼！
第一次感覺生命太短暫！
“澹台哥哥，澹台哥哥！”默默守護她的人，在她的懷中慢慢失去溫度。摒棄嘈雜，從歸於靜！
呼叫連天，應當是敵軍攻破城門，月嫵黯然飲下澹台剩下的半杯毒酒，一心求死！……
朦朧中，似乎殿門被撞開，有熟悉的女子聲音，在一遍遍呼喚自己，月嫵覺得好累、好困！
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睜眼，眼前是綠衣的圓臉婢女，“娘娘！您醒了？奴婢這就去稟告王妃！”她萬分驚喜地提起裙袂，一路飛奔出去。
神誌恍惚，隻記得自己飲下一盞毒酒，鬼門關走了一遭，竟然還活在世間，真是天意弄人。
綠蟻紗窗之下供桌一瓶鮮花，肥嘟嘟的蜜蜂埋首花間辛勤勞作。月嫵看了半晌覺得很無聊，便撐起身子，慢慢地移到梨花木桌旁！
熟悉的人影飛快地朝著月嫵奔來，身後跟著將才那個婢女，淡妝素雅，故人重逢！
韓清！她豈會在此？月嫵心中生氣疑惑。
“月嫵，你受苦了！”昔日的好姐妹猛地將月嫵摟住，淚如雨下，她從未見過韓清如此失態的模樣，平日裏她總是麵不改色的模樣，但時時蹦出一些駭人的言論。
韓清！性情涼薄，品質如冰的韓清！七年未見的韓清！學著卓文君拋棄榮華富貴與人私奔的韓清！
隻道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