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周末,忙了一周,終於得了閑。吃罷早飯,施九帶了石歡和小傑一起到山林裏玩。說是玩,其實是被捎帶著的,他們的主要任務是給家裏的兔子們割草。
春風吹得正歡,紅了溝溝坎坎的桃花,綠了坡坡窪窪的草地;藍了遠遠的天空,白了悠悠的小路。找一開闊的視角遠眺,遠山近樹,盡顯春意盎然。走近了,桃園粉紅似錦,引來蜂蝶起舞,草地碧綠肥美,招來羊群散布。施九完全陶醉在了這片山林裏,可以這樣形容她此刻的心情:濃濃春意惹人醉,身在其中猶恐失。而那兩個小家夥就不一樣了,他們本看慣了這景色,並不覺有多迷人。也是見她這般歡喜,才開始重拾這份天然的美麗,一時間,兩人又想起許多美景佳地來,唧唧喳喳說給她聽。
施九幹脆撂下麻袋,在草地上坐了下來。不經意間,屈指一算,在石橋村已經住了三個月。
這些日子,回想起來還真是夠滿當的。雖然教學中遇到了一些問題,學生調皮搗蛋啦,自己事先沒把握好學生的知識、能力準備以至於他們對她的教學內容難以消化啦,但總得來說處理起來還算得心應手,也從中收獲了許多經驗和感悟。她也才明白,成長不隻是針對孩子們而言,她自己也永遠隻是在成長,就仿佛河中的石頭,經曆了長久的衝刷,才磨去了棱角,漸漸穩實。
在石家,她跟大家一直相處得很和睦,日子過得還算順利。但有一件事讓她很頭疼,村裏那群女人們已經為她的肚子久久沒有反應竊竊私語了!這私語在秦葉的東屋裏也講過,講一次,秦葉就在心裏給自己搬一塊石頭,到現在,石頭已經堆得堵住了心門,常常夜裏一個人坐起來捶胸搗背。她憋不住,明裏暗裏地問施九一些問題,但到現在也沒得到什麼結論,反倒讓自己更堵心。於是也隨了那群經常去廟裏的婆娘,初一十五去燒香,唯恐神靈嫌她不夠虔誠。說是廟,其實就是一個私家小院,隻有兩間房子,門牌上寫著青山廟。名氣不大,隻就近的人知曉,大家也都是遇到了事才來磕磕拜拜。
“有人來了!”小傑輕聲叫道,三人一齊去看,隔著一片桃花林,一個人影閃爍著,漸漸向這邊靠近。
石歡趴在草地上去看,隻見來人腳穿一雙黑色皮靴,腿上是肉色線襪,再往上是一襲紫色棉裙,上衣是米黃色長袖T恤。來人他認識,是紅霞。
她是昨天下午回來的,這會兒出來散步,本帶著兩個小侄子的,他們去了別處玩耍,她聽見這邊有人聲,便過來看。一看見施九就認出她來了,兩人沒見過麵,是施九身上的淡藍色外套告訴她的,那是她婚前穿過的。李曼跟她提到施九,自然也提到了那些衣服。今日見到,不由心生幾分優越。
“紅霞姐!”石歡站起身來迎她。
施九沒起身,因為紅霞已經坐了下來。“你就是紅霞?大哥常提起你。”
“那你就是施九了?我也聽說了你!”說完,兩人相視笑了。
初次見麵,兩人聊得還挺投機,不知不覺,日近中午。她們說著話,幾個孩子已經割了滿滿一麻袋青草,抬過來邀功求賞。紅霞很熱情,邀請施九到家裏吃飯,沒等她謝絕,慧根和福源就來拉拽她了:“老師!你就來吧。你不用擔心,我們把草給你抬回去。”說完他們四人一人揪住麻袋一角抬著叫著搶先回去了。紅霞在後麵大聲叫道:“歡歡你們倆也來啊!慧根,把他們倆也帶來!”
施九不知道如何拒絕,隻說得回家,紅霞假裝生氣道:“你不去就是看不起我!又沒外人,你還怕我啊?不就吃頓飯嘛!瞧你,婆婆媽媽的。走啦!”
石橋村並非因石橋得名,倒是真有座石橋架在村口。去紅霞家正好就從這橋上過,橋很早就坐落在這裏了,要問什麼時候建成的,紅霞也說不準,在她記憶開始的年月,它就坐落在此了。不過,年歲雖久遠,橋身卻依然牢固,加上被兩旁的大柳樹擁著,越發顯得堅實。橋下是潺潺的流水,淺淺的,清澈可見水底的石塊。
“小時候我們經常來這裏捉魚,抓螃蟹,水大的時候就在這河裏遊泳。你知道嗎?這條河很長呢!我們都沒見過盡頭!小時候就是傻,有一次我們去找盡頭,太陽下山都沒找到。哎呀!那時候的事,這輩子都忘不了啦!”紅霞指著橋下的河水,忘情地講著。“我們”指的就是她和石風了。這一路上她都在講跟石風有關的陳年舊事,所到之處,盡是她和石風的身影。那些故事從她嘴裏講出來,仿佛昨天才發生。
施九聽著她津津有味的講述,竟心生幾絲酸意。是嫉妒吧!她不敢細想,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她不喜歡聽她講這些,卻又忍不住想聽。紅霞樂此不疲地講著,一時間,大柳樹下,小溝窪裏,凡是能站得住腳的地方幾乎都藏著當年的事。施九終於聽得膩煩了,也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接話。
到了村裏的一條岔路上,施九決定回家去。紅霞是真心實意想留她在家吃飯,生拉硬拽,最終把她帶了回去。沈徳遠也被請來了,正在堂屋坐著。施九本來還怕跟他們生疏,見沈徳遠也在,備感親切,人立刻就自在多了。
沈世寬就喜歡跟施九聊天,每次見到她都有十足的熱情,不管是聊學校的事還是談外麵的世界,都讓他覺得特有價值。他覺得跟這樣的人談話才有意義,才不會失了他這個村長的身份。
吃完飯,大家又聊了會兒天,施九起身要走,紅霞便說陪她一起過去看看,說著還拿了些吃的。沈世寬在一旁熱情地說:“多拿點。”
施九客氣著,也沒怎麼阻攔,出了院門還幫她提了一半。
紅霞遠遠看見石家庭院裏的石歡,大聲問道:“歡歡,中午你們怎麼不去我家吃飯啊?”
石歡沒顧上搭話,秦葉倒出來了,她已經知道了紅霞回來的消息,看見她們提著東西來,笑道:“回來就回來吧,還拿東西!下次可別這樣了,再拿就不讓你進門了!”
“我是怕你這次就不讓我進門嘛!”紅霞開著玩笑,隨秦葉進了裏屋。“大風呢?”她坐不住,環顧了四周,最後翻看起桌上的東西。她雖比石風小,卻從來不管他叫哥,向來直呼名字。
“小六家燒窯,去幫忙了。”“吃過飯走的?”“可不!臨走時說,你要來了就好好在家裏玩玩,他不在,有施九呢,都是年輕人,談得來!”秦葉說著問她渴不渴,又捏著她的裙子左看右看,“這小裙子穿的——多好看!趕明兒給施九也買一件,不過咱家裏平時還真穿不著這個。哈哈哈!”
“早知道就好了,家裏有好多衣服呢!也穿不完,下次回來一定給她帶幾件。”
眼看她要翻到自己寫作的本子,施九忙說:“不用麻煩了!我穿衣服也不是特別講究,這些就夠了。”她平時寫的東西就放在桌上,石風不會看,大家又都看不懂,她就沒了顧慮。但眼前這個女人也太自覺了!都把這裏當成她自己家了!
“多了總比少了強嘛!你這大老遠的來到也沒帶什麼東西,挺不容易的。”紅霞說著,伸手去翻那疊文本。
“這次回來可得住幾天吧?”秦葉問。
施九眼睜睜看她翻開了最上邊的那個本,那是她正在寫的日記,平日的見聞和感受都在上麵。她並不是不夠開放,主動拿給她一起分享都是有可能的。但見紅霞這麼隨便地亂翻亂看確實惹得她很不高興,有種被欺負的感覺。
紅霞並沒認真看,隻是快速地翻了兩頁就放下了,回頭對秦葉說:“後天走。”“你別老站著啊,坐下歇會兒。”秦葉說著拉她坐下,“怎麼,現在不打算要孩子啊?”
紅霞咯咯地笑起來:“急什麼!我可不想那麼早帶孩子。一有孩子就成黃臉婆嘍!”
“瞧你,這麼大人了,小孩脾氣一點兒沒改。”秦葉說著話,斜眼瞟了瞟施九,“對了,你在醫院是幹什麼的啊?”“現在還隻是護士。”
秦葉突然放低了聲音:“那你說,像施九這情況,醫院能給看看嗎?”“施九怎麼了?”“也沒怎麼,就是……肚子……老不見動靜。”
紅霞偷偷看了看施九,笑了笑,說:“哎呦!大娘,等著抱孫子呢!瞧你急得,這還不正常啊。你太性急啦!”說完,看了看一旁不語的施九,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泛起了疑惑。
沒等回石風,太陽就低低地墜在了山腰上,院落裏一片殘黃。紅霞好不失落,起身要走,秦葉要留她吃飯,拉扯了半天,最後,沒留住。
施九送她到了路上。紅霞突然問:“你跟大風……沒什麼事吧?”
施九心裏一個咯噔,不敢猜她話裏的意思,隻是強笑著問她什麼意思。“我要說錯了話你可別往心裏去——我聽說你剛來的時候逃跑過,但後來怎麼就願意留下來了呢?當初你既然會離開,肯定是不願意留在這兒吧?”見她沒做答複,又問,“是不是大風打你了,還是他怎麼著你了?”“都沒有!我們一直好好的!你不也希望我們好好的嗎?”
紅霞尷尬地笑了笑,又拉起施九的手,意味深長地說:“你要是信得過我,就不要跟我見外,我知道你現在可能……可能……要是有什麼需要,一定跟我說,我一定幫你!我跟大風從小一起長大,我說什麼他都聽的!其實吧——別看你現在跟他在一起了,你未必了解他。你也不要怕他,有什麼要求就大膽跟他提,我們都是念過書的,他又是個明理人,不會對你耍賴的。”
施九聽出她話裏的意思,盡管有些懷疑她的動機,但難得她這般真摯,一時不知該給她一個擁抱還是向她一番直訴衷腸。
“我當然相信他不會強行留你,你要真走他不會不讓你走的。我甚至覺得,他應該主動送你回去的,以他的為人……”紅霞說著話一直在笑,仿佛很用心地自導自演著一場戲,但立場又不是那麼堅定,總怕說出的話不合時宜,嘴上說著,臉上擦著,“不過這樣也挺好啊,難得你願意留下來。我一直盼著要看大風找個什麼樣的姑娘呢!你是不知道,他眼光高著呢!我去年還開玩笑咒他,說,大風你最好找不著媳婦,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個人了,還不娶,再等等看誰還敢嫁你!他就擺出一張特別欠揍的臉說:‘嗯,不是不娶,媳婦在前邊等著我呢!’現在我知道了,原來前邊那人就是你啊!我再見到他就得問問他當初是用什麼看的看這麼準。”
她正說得起勁,餘光裏閃進一個人影,不用看就猜著是石風,那身影,早在心裏烙下了印記,錯不了了。隻見他肩上披著褂子在西邊的大路上走著,看見了她們,老遠就打招呼。紅霞假裝生氣地埋怨:“大風啊!是不是不想見我啊,知道我回來也不去找我玩?”
走到了近旁,石風不無遺憾地說:“哎呀!本想著你結了婚懂事了要改口叫我哥了,怎麼還是大風大風地叫啊!”“‘大哥’那不是施九叫的嘛!我現在要再回來改口,那不是跟她搶嗎!你倒想施九叫你大風,但人家不願意叫。甭管大哥、大風,怎麼叫你就這麼聽著吧!”說著她斜眼去瞅施九。施九不說話,隻是在一旁陪著笑,可總覺得嘴角咧起來很累,很無力,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嘴巴到底咧開了沒有。
簡單地聊了一些話題,紅霞就走了。很不盡興,便說明日再來。
兩個人剛回到屋,秦葉就把石風叫去了灶房,說是要他幫忙燒火,施九敏感地想到,她肯定是要問他一些問題了。自己被問的時候總是吞吞吐吐,答不上來,不知道他會不會扛不住把什麼都招了,不放心,於是悄悄溜到灶房外,豎耳恭聽。
可等了半天都不見秦葉有什麼動靜,隻聽見蔥花和花椒一起被煎炸時的滋啦聲,不一會兒,菜香就飄了過來。以為失算了,剛要走,就聽秦葉說:“小六家磚該燒好了吧?”“差不多了。本來燒得就不多。”
施九耐不住性子要走,又聽秦葉說:“趁小霞這趟回來,你帶施九跟她一塊去她醫院看看吧,不是說大地方看得準嗎,還能給治,花錢就花錢吧,這老懷不上也不是個事……”對縣城裏的醫院她還是信得過的,石月上次做檢查就是去了紅霞所在的醫院。
石風抬眼看秦葉,說道:“媽,我說你……你就不能想點其他的事啊?整天就惦記那點破事兒!二姐吧,一兩年沒孩子,你急。我這才幾天啊你就急了!”秦葉翻著小鍋裏的菜,不住地歎息:“哎!我就不明白了,怎麼這事都讓咱家給趕上了!”
“怎麼就都讓咱趕上了?你見過的都這麼順當嗎?就該都這麼順當嗎?放心吧,媽!該有的時候他就來了,現在不來是時運沒到,你不也經常這麼說嗎——該來的擋不住,不該來的強求也沒用。”
“那也得看什麼事不是?”
火光映到石風的臉上,忽明忽暗,他在灶膛門口敲擊了幾下火棍,目光對準了秦葉:“這事也一樣!媽!你就聽我的吧,別操心了。你看你看,白頭發又多了不是!怎麼說你都不聽!你不是信命嗎?我跟你講,命可不是那麼好信的。你要信命就別犯急,沒走到那一步,你再急也沒有用!”
秦葉直撇嘴:“說得再好,我該急還是急。哼,跟我講命……你們就是那命!好不好,順不順,關鍵還要看你們自己!不知道你們整天在想什麼,一個倆的,沒心沒肺的!當初我就說沒這麼好的事!哎!還真讓我給說著了。我說我怎麼心裏一直這麼不踏實!但我想著倆人這麼合得來,能有什麼事兒啊!看看看看,事來了不是?哎……老天爺不讓你好過啊!”
“你看你,媽,你當初就不該這麼想。本來都好好的,你一瞎想,看看,靈驗了不是?”石風說著,一點也不心虛。意在逗她,實者,再次請她收回那些老跟自己過不去的想法。拋開他瞞著她這個事實不說,就她那種思想,在哪都不行。杞人憂天的,秦葉當屬無敵。這是他經常感歎的一句話,也是他一直以來最想解決的問題之一。可無論是單純得給她揭示庸人自擾有多無濟於事,還是通過某些事實讓她認識到自己的多慮其實是種浪費並從中吸取教訓,她就是緊摟著這個秉性,癡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