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小傑說的，石歡是撿來的。沒錯，是撿來的。
那是石風退學後的第二個清明。那天，天氣一如既往的細雨蒙蒙，遠處近處煙靄彌漫。石風陪著家人前去給剛過世一年的父親上墳，遠遠聽見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音從墳地的方向傳來。近了，竟然在自家墳前的石板上發現了繈褓裏的小石歡。
看時臍帶都還沒脫落，隻用一個小棉被裹身，棉被已經被水打濕了，摸摸裏麵，潮潮的，並沒完全濕。是誰放在這裏的呢？為什麼要把他放在這呢？養不起了還是有什麼別的迫不得已？大家猜不準。看他呼吸哭叫還正常，便抱回了家，並沒打算養著，希望他的家人有天會來將他認領回去。
但等了幾個月，沒有一點音信。心想也是，如果不是決意丟棄，誰會把一個嬰兒放在荒山野嶺呢？既然沒人來認領，天意要他住在石家了。久而久之，就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來養。正趕上小傑出生不久，大家建議由石好來撫養他。但石好奶水不足，秦葉想著也不是親生，她未必同等對待，也就沒交給她。
養他並不容易。沒有奶水，就擠羊奶。羊奶不夠，就用米粥。剛好不久小四生下要男，奶水很足。加上她人很寬厚，常連著他一起喂了。也因此小四認了他做幹兒子，雖不是親生，卻有著濃厚的親情。
這件事石橋村每個人都知道，卻沒有人當著石歡的麵提起，也是一種默契吧。
沈徳遠找來了家裏，腳步逼人，顯然是生氣了。陰沉著臉，皺紋擰得更擠了。聽了石風一番解釋，才消了氣，麵容也和善了許多，還跟石風低語了幾句。
石風拍著石歡的肩頭，嚴肅地說：“以後可不能再不放學就跑回來了，不管什麼事都要先跟老師說一聲，老師不準就不能亂跑。你看，多讓人操心，沈大爺都這把年紀了，還得跑來找你，以後就少給他添點亂。記住了沒有？”
石歡應完，跟沈徳遠一起回了學校。他一走，石風終於鬆了口氣。可心依然被懸在半空，上不去，下不來。當初他就說這事還是不要隱瞞得好，省得日後提心吊膽地怕他知道真相。但秦葉以自己的閱曆告訴他這事能瞞就得瞞，不然會出問題。哪怕他以後會知道，但能瞞一時是一時，小時候絕不能告訴他。
石歡回到教室，施九看出他哭過，並沒責怪他，直等到放了學才問他出了什麼事。
“你知道我是怎麼來的嗎？”他問得極其認真。一旁的小傑在他旁邊蹦跳著，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灌輸：“你就是撿來的！跟你說你怎麼就不信呢？”他之所以急於把這些告訴石歡，並不知道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他也不是多想氣他，隻是不想叫他舅舅而已。自從他來到這裏，班上許多孩子都笑話他跟石歡的關係，他覺得不公，非要跟石歡劃清長幼。這消息是他從石好那聽來的，小小年紀，並不知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處。
“不許這樣說！”施九一句話把小傑給嚇住了，他才恍惚感到這是禁語，跟過年時的那些禁忌一樣，是不能隨便說的。
施九先是一驚，後暗暗思忖起來，小傑平白無故怎麼會這麼說呢?難道真如他所說的歡歡是撿來的？也難怪，想想秦葉，這麼大年紀的人了，怎麼可能有那麼小的孩子？再說，丈夫都去世七八年了，兒子才六歲，這也不合情理嘛！但盡管是這樣，她還是不敢確定，對於石歡的問題，她隻是說：“你當然是媽媽帶到這個世上的呀！我們都是媽媽生的，先前在媽媽肚子裏睡覺，睡醒了就出來了。”
這絕對是個全新的消息，對小傑也是。兩個小家夥都瞪大了雙眼看她，不知道她的“生”是怎麼回事。也覺得睡在媽媽肚子裏實在不是件舒服的事。心想他們多大個啊，肚子才有多大，根本睡不下嘛！所以，施九說的那種情景，他們怎麼也想象不來。
施九很快趕到了家，從石風那裏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才知道秦葉已經為此焦慮了半天。
“可歡歡他們根本就什麼也不懂啊！要我說現在就不要跟他說，對他的成長不好。”施九話音一落，石風緊接著說：“我倒覺得說了好，第一咱們心裏不堵了，就是出了問題，咱也能想到辦法解決。就不信他能說，你不是我親媽，我得走，我要去找我親媽。就算他會這麼說，他能走嗎？走不了。再說，這樣一直瞞著，能瞞多久呢？大家心裏也都不踏實，總瞞不了一輩子吧，早晚的事。”
“你說得簡單。人哪！都是跟自己媽親，親媽最親，他要是知道外麵還有個親媽，他能不出去找嗎？哎！你說萬一哪天我再打了他，他一氣跑了，可怎麼辦？”秦葉突然就變得很不自信了。
“咱就跟他說他親媽早死了吧！”施九這會兒也讚同了石風的決定。
“也是嗬！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單想著這人不好找了，就沒想到這個人是不是還在。你瞧我，一急就糊塗了！”秦葉說完獨自嗬嗬地笑起來。
可怎麼跟石歡說呢！這又成了個問題。不是不好說，而是要以一個最好的方式說出來還真不容易。
施九想了想，說：“讓我試試吧！”
秦葉不置可否，隻是愁苦著臉歎氣。石風說：“那就你了吧。”
施九走出東屋，來到西屋，石歡跟小傑都在安靜地寫字，兩個人一回來就被她強令在這裏寫作業了。
施九繞到石歡身後，不住地誇讚他的字體工整。她哪裏知道這工整的字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寫出來的呢？自從聽說人都是從媽媽肚裏跑出來的，石歡就一門心思地琢磨起了這事。越想越覺得奇怪，越想也越擔心小傑說的是真的，那樣的話，他不就成了沒有媽媽的孩子？他想問秦葉，但一到家就被施九要求先完成作業了。作業沒有規定的數量，隻要會寫，記住，並書寫工整就算完成。但他都寫了大半頁了，一個字也沒記到腦子裏來。這半天裏，他問了小傑，但小傑這會兒也跟他知道的一樣多。他心裏著急，終於看見施九過來，又問：“嫂子，我到底是不是撿來的？”
他充滿期待地看著她，黑亮的眸子閃著純淨的光芒。施九揉了揉他的小腦袋，還真不忍心告訴他真相，輕聲問：“你覺得撿來的孩子不好嗎？”
他頓了頓，搖了搖頭：“不知道，撿來的孩子是從哪來的呀？”他堅信沒有平白無故的事，就連那孫猴子都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他就算不是長在土裏，肚裏當然也有可能，哪怕也是石頭縫裏，不管怎樣，必定是要有個出處的。關於生命的來源，到現在他還在認為是可以有很多方式的。施九說：“我不是說過嗎，咱們啊都是從媽媽肚裏出來的……”
“那媽媽呢？媽媽是從哪來的呢？”小傑眼睛一亮，好奇地問。“當然是從媽媽的媽媽的肚裏出來的啦，也就是咱們的姥姥。但姥姥是在年輕時生下的媽媽，姥姥慢慢變老了，媽媽慢慢長大，這才生下了咱們。懂了嗎？”
石歡說：“原來我們不是從地裏刨回來的呀？”也突然間開了竅：地裏怎麼會有娃娃呢？地裏隻長莊稼的嘛！要是地裏有娃娃，那要男的爸爸大可以去多挖幾個，再挑挑揀揀，單揀男娃。大人又在騙小孩了！好！又推翻了一種錯誤認知。
“那為什麼大姐說我是撿來的呢？”石歡更迷惑了，“我是誰生的呢？”
“你當然是媽媽生的啦！隻不過……”她很用心地盯著石歡，生怕他瞬間變了臉，“生你的不是現在的媽媽而已。你看，她都這麼老了，想生你就難啦！生孩子很累的！”他沒有變臉，隻是用稚嫩的聲音問：“那是誰生的我啊？”“那個人我也沒見過啊！不過，你就當是現在的媽媽生的你就好啦！其實，是誰生的不重要，關鍵要看是誰在養你。如果哪天突然有個人來找你，說她是你的親媽，要你跟她走，你會走嗎？”
“去哪？”石歡很好奇，也有些害怕，又問，“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走了就再見不到媽媽、大哥、大姐，還有你那些小夥伴……”
石歡哇地一聲又大哭起來，像真有人來帶他走似的，一把抱住了她。
“傻孩子，她不會來了！別哭了，她來不了的。”她笑著撫摸著他的頭。
“為什麼啊？”石歡立即住了哭。“她走了。去了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她把你交給媽媽就走了。”
“她生了我，為什麼不要我呀？”
“她照顧不好你呀，她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不會講故事，幾乎什麼都不會……我問你啊，如果她什麼都會，甚至比現在的媽媽做得還要好，人又年輕又漂亮，你會不會跟她走啊？”
“嗯……不走。”說完，他咯咯地笑起來。
“為什麼呢？”
“我又不認識她！”哄騙不走了！
“不認識誰啊？”石風踩著重重的腳步進來，見石歡臉上淚珠已幹，看看施九，會心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