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當我決定帶你回家 你可知為何麼? 44. 搗花生

還沒到地方,施九身後就跟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現在,石歡家宛然成了他們關注的焦點,而施九更是焦點中的焦點。小孩子就愛湊熱鬧,尤其是這個時節,成天瞎跑亂轉。這會兒,有的剛吃過飯在家閑著沒事幹,正要去找石歡玩,迎麵碰上了,或是從身後看見,就跟了過來,一路上呼朋引伴,不一會兒就成了一支隊伍。有的正端著大碗在院子裏吃飯,見施九等一群人從門前經過,端起碗就跟了來。

在孩子們的指引下,施九平生第一次見到碓臼。那是一塊形似圓柱體的石墩,身子有些歪,一側陷進了土裏,姿勢別扭極了,它孤單單地斜立在那,仿佛在等著誰來幫它直立。走近一瞧,石墩中心深深凹陷了下去,裏麵還存有一小灘水,能清晰地照見人影,邊沿磨打得光滑渾圓,一幹二淨。

施九用抹布將裏麵的水吸幹,又抹了兩遍,見抹布幹幹淨淨,碓臼也就確保幹淨了,這才將盆裏的花生一股腦倒了進去。

孩子們爭著要替她搗,爭得凶了,差點打起來,施九笑著說:“你們就給我當候補吧,等我累了你們再幫我好不好?”他們這才安分下來,嘴巴依然很活躍,各自講著自己搗花生的經曆,誰都不願聽誰講,誰也都得不到聽眾。都以為施九在聽,但施九隻有一個,對他們的話又聽不太懂,她隻是一邊無奈地迎合著他們,一邊看臼裏跳動的花生。

“聽我說!過幾天如果學校辦成了你們誰願意來上課?”她捋了捋袖口,招呼著大家。大夥一聽都茫然地看著她。

“可我媽說……說……上學沒用。”說話的是賴皮,這會兒還端著飯碗,碗沿上殘留的麵條已經幹得發黃了。他說著話,髒兮兮的小臉上露出鮮有的靦腆和怯怕。

“那你覺得呢?”她停下了手中的活看著他,想給他絕對的發言權,滿心期待他能說到自己心坎裏。賴皮將筷子在空碗裏刮了兩下,沒想到輪到自己回答,依然在笑,卻笑得很尷尬。對他來說這是個多麼難回答的問題嗬!大家都在看他,他想表現,腦海卻一片空白,還很熱;一著急,想逃離,身子卻定在那動彈不得。突然,思路一個急轉彎,拐向福源和慧根,想到他們隻顧上學很少出來玩,便說:“上了學就不能玩了!”

大夥嗬嗬地笑了,她看得出來,那淡淡的笑容裏傳遞出的是讚同的信息。

孬蛋卻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指著賴皮,一臉不以為然地說:“你根本就沒上過學,怎麼知道上學就不能玩了?告訴你,上學玩得還多呢!”

他的上學史不長,隻有短短的半年,卻一直是他向眾人炫耀的資本。

他入學時,目標並不明確,家長也隻是說能認得幾個字就行,聽了老師的話才知道上了學就有機會走出大山,走出大山意味著什麼?老師沒講,他也想不明白,幼小的心靈裏其實還是山,就像他大老遠跑去學校一樣,隻是見更多的山而已。多見一座山,他向夥伴們炫耀見聞的資本就累加一些。剛開始他幹勁十足,認真學習漢語拚音,盡管念起來找不對感覺,還是會扯著嗓子喊:“啊!我餓!咦……一屋子魚!”“子”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便於記憶。

這樣糊裏糊塗地喊了一段時間,並沒認得幾個字,覺得這與走出大山沒什麼相幹,便覺得無趣,開始心不在焉,時不時跟同學打個小架,做些不起眼的壞事。後來天冷了,風越吹越緊,他就開始逃學曠課,經常早早就離了家,卻不往學校走,四處閑逛,其實心裏是有去處的——山外。心想走出大山的事不上學也能做到。不就是走路嗎?他腿長,走急了甚至是健步如飛,加上他能攀能爬,能跳能躍,再難走的山路也不在話下。老師經常看不見他來上課,便找他談話,他倒是臉不紅心不跳,說上不上學都一樣,甚至要求老師退他學費。這樣一來,那老師也就不再惜得管他。

退學倒是很簡單的事,一句“不上了”就可以不去了,沒人找他回去接著念,也沒人攆著他去。他不惜得再去上,卻總愛跟大夥講那段求學的曆史。他一直深信,進過學堂就算是被文化熏陶了,身上便粘帶了書香雅氣;離過家,見過山那邊的情景,就算是見過世麵,便不是一般人了。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身上的雅氣散發出來,也不知道如何證明自己不是一般人,事實是大夥並沒因為他念過書而崇拜他。

“就是,上學也可以玩呀,我就可以陪你們玩!不過,上學有更重要的事,你們現在還小,不知道上學的重要性……”施九沒法一下說到問題的要害,隻能先就事論事,試著引導他們,孬蛋突然大聲說:“我知道!上了學可以到山外麵去。”

他從沒向大家提起過這件事,也一直怕泄漏了這個秘密,再怎麼說這也是他上半年學得來的。就好比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隻有他有幸得了貴人的點撥,通了;其他人不幸沒有得到,便通不了。他幸災樂禍地保守著這個秘密,絲毫不向外人透漏半個字。今日這麼大方地說給施九,是他之前也沒料到的,剛說完就有點後悔,但話已撂出又不好收回,心想別人未必能明白這其中的意義,又多少得了些安慰。

“說得沒錯!不愧是上了學的!可是你怎麼就不上了呢?”施九很高興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但按照他這樣的悟性,應該一直上下去的。看他衣著破舊,心想定是因為家裏沒錢供應,不由心生萬分惋惜。

孬蛋不直接回答她,瞪大了兩眼問:“山外麵好玩嗎?”

施九難過他們總是不忘了玩,心想也或許是他們對玩有不同的見解吧,說:“當然好玩啦!好吃的好玩的樣樣都有,你們見都沒見過,想都想不到!外麵的人住高樓大廈、吃山珍海味,開汽車、上網,不用幹重活,腳底下走的是柏油馬路,到處是平原,一眼望不到頭,幹什麼都方便得很!不過,你要是不好好學習,沒有知識,到哪人家都不給你玩的機會。你一出去就會見很多人,沒有知識誰也不想理你。”

“柏油馬路是不是很光滑啊?不掏錢讓走嗎?”賴皮很認真地問。

“當然讓走啦,但那隻是路,不是家,再平坦也隻能走走。”她點著石臼光滑的邊沿說,“路就跟這台子一樣平坦,又寬又直。根本不像這山裏的路,彎彎曲曲,還難走。”

在場的每個孩子都聽得出神,目不轉睛地瞅著她,仿佛她就是整個外麵的世界。

孬蛋也認真地聽著,卻無比失落,自己一直苦心保守的秘密,完全以一個陌生的麵貌展現在他麵前,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很大的錯誤,一個沒人知道卻讓他萬分難堪的錯誤。

他早該明白沒有這麼輕鬆的事的,憑什麼那麼多人上了很多年還說自己沒學多少東西,而他隻上了半年就全懂了!其實他心裏也一直不怎麼踏實,對走出大山的真正意義心存疑慮。很多次他把走出大山和識書認字想到一起,就是想不明白二者究竟有何關聯,往往想到矛盾,想到不安。最後隻好自欺欺人,說長大了就懂了。現在,他還沒長大,就夭折了那些觀念。一時不知該慶幸還是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