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石風一家還在吃早飯,石頭就來了,還換了身幹淨衣裳,鞋上昨天還滿滿的一層幹泥這會兒也變成了土色勾勒的淺淺的花邊圖案。他倒是認真得很!
一吃完飯,施九就急著出門。
秦葉不樂意了,想她剛來就出頭露麵,外人定要看熱鬧。其實,石風說辦學校她也是不讚同的,以她的觀點,那是瞎折騰。但又拿兒子沒辦法,這些年這個家全由他支撐著,到底是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沒少頂撞她,卻也沒讓她失望,過得絲毫不比別人差,她自然不好說什麼。唯獨令她不滿的是,他從不操心找媳婦,反倒嫌她太性急。現在好了,不用發愁了,見兩個年輕人出入成雙,她滿心寬慰。
但依然有件事讓她不順心,如果說她雞蛋裏挑骨頭她也不反對,那就是她有些接受不了這個不諳世事的兒媳,總覺得她有點憨傻。自己跟她說不上話,隻好要兒子對她加以阻攔。
石風卻不攔著,反倒勸她少操點心,並讓石歡和石頭陪施九四處訪尋。分配完畢,他自己也不閑著,來到東頭沈德遠家。
沈德遠是石風的啟蒙老師,也是石橋村這幾十年來所有上過學的孩子們的啟蒙老師。他英年喪妻,膝下無子。一個人,很多年。
倒是有人勸過他續弦,也有人給他提過媒,畢竟還年輕,條件又不錯,介紹的對象也都看得過去。他卻總是笑笑謝絕別人的好意,一心隻忙教書。村裏人不理解,便免不了聚在一起猜疑議論。都知道他跟前妻秀芹感情很好,秀芹突發急病走後,他好一陣子過不來,整天呆呆傻傻。這可愁壞了家人,四處尋醫問藥,也請了不少巫師仙婆做法,又是抓魂又是驅邪,就是不見好。無計可施,隻能認定他是得了無藥可救的精神病。就在大家都懈氣的時候,突然有一天,他又返回學校教書了!就這樣,他奇跡般地正常了,之前的神經之事仿佛從沒發生過。隻是一有人再來上門提親,就被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有人說是他眼光太高,太挑剔,畢竟後來介紹的條件大不如前了;有人說他是個癡情種,忘不了秀芹,也怕續了對不起她,畢竟兩人曾恩愛得讓全村人都嫉妒;也有人說他這是讓秀芹給牽住了,這輩子心裏便容不進別的女人。眾說紛紜,但結果隻有一個,這麼多年來,他就一個人過生活。日子一久,村裏人也漸漸淡忘了他的那些陳年舊事。偶爾有一兩個老婆子拿來消遣,年輕一輩們似信非信,加上她們講得不清不楚,也沒多少人肯耐心聽。人們再提起他,大都跟自己的孩子有關。村裏雖然沒有一個上學上出名堂的,能識得幾個字的倒也不少,這都歸功於他。現在,要說石橋村最德高望重的人,也就數他了。
晨光熹微裏,石風已來到沈德遠家。那是一排三間連著的草房,坐落在村子的最東頭,也是石橋村最靠前的一家。巧的是,遠近各村住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家,說不上全部多災多難,大都過得不怎麼順利。因此,村裏人鑒於這種情況,又結合老一輩們那些神神道道的說法,得出一個結論——這是個不詳的位置。結論一出來,即使是一些不信風水的人也多少對此有些畏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都怕誤入了邪氣的怪圈,中了宿命的詛咒。有些人家兒子多,需要擇新址建新房,都盡量避免建在他家的東南方向,甚至盡量遠離他的家。
所以,時至今日,他仍孤零零地守在村子東頭,扮演著把門的孤獨英雄。對於這些傳言,他早有耳聞,卻不屑予以爭辯,隻是無奈地笑笑。弟弟勸他搬到村裏頭與其同住,他堅決不答應。他是安土重遷,舍不得這老宅子。
他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從不喂養任何家禽牲畜,唯獨喜歡花草,在院子裏種了不少,都是從山林裏移植過來的,不求名貴,隻要花開。他喜歡花草,家裏的,山裏的,都會忘情地觀賞。春夏季節,山花爛漫,他經常一看就忘了時間。為了一個花種,不惜翻山越嶺。一年四季,院子裏除了蟲鳴鳥叫,再無他音,偶爾有一兩個調皮的孩子來拈花弄草,他也不責怪,還熱心相贈。孩子們並不稀罕這個,大多不會接受,一兩個過意不去,要了,轉身背眼就扔了。他看不見,滿心歡喜,像是做了件分外有意義的事。不經意瞧見了,看在眼裏,遺憾在心裏。
這會兒,清晨的露水還沒幹,他已在門前的小花園裏忙活了。隻見他手握攫頭,彎著腰,弓著背,動作遲緩地打著剛解凍的土壤。一個偶然的遠眺,借著一副老花鏡,遠遠看見石風向這邊走來,也不放下攫頭,繼續為幹枯的花枝翻打著土塊。
“沈大爺,又該種花啦?”石風問著,走到花田裏要幫忙。眼看老師一年老似一年,又不肯閑著,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每逢遇見,能幫的都會盡量幫。
“種花!天暖和了!”沈德遠長長地舒了口氣,因為是低著頭,話說得有些吃力。見石風要過來幫忙,刨下最後一攫頭,便推著他走出花田。他邊用攫頭刮著鞋上粘帶的黃土,邊問:“怎麼有空到這來啊?”他雖年過七十,聲音依然宏亮不減當年。心想石風這兩天會很忙,現在來了就必然有事。施九的事他已經聽說了,包括這次出門,隻是此刻見到石風才知道已經回來了。他好幾天沒有出門了,消息卻不閉塞,孩子們喜歡來他這裏玩,所有這些都是聽孩子們說的。
石風說話不會拐彎抹角,直截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希望他能為建學校出謀劃策。畢竟他執教多年,經驗豐富,又懂得這其中的門路。
原來村裏的教育後繼有人了!而且這後繼者還是個外來的大學生。見多識廣自不必說,給石橋村的教學帶來全新的麵貌那是一定的了。對把畢生精力都交給教育事業的他來說,沒有比這更讓他感到寬慰的事了。想到那群整天隻知道瘋跑的孩子們馬上就能受到文化知識的熏陶,他由心地感激施九。感激的同時,也讚歎石風的人格魅力,這麼快就把一個外來媳婦留了下來,還留得這麼死心塌地,著實不簡單。
如果不是親耳聽石風這麼說,確實難以置信。石風的話他是最信得過的,在他眼裏,他是個磊落的人。不過說實話,他本來是不看好這對新人的,也暗暗忖度過石風的態度,但無論怎麼忖度,他都沒想到會聽到剛才石風的一席話,一時間,不得不對這對新人刮目相看了。這算不算是奇跡呢?他開始這樣想。他知道,自己已是個行將就木的人,生死有命,他無怨悔,唯獨教育事業不興,深覺遺憾。但世事難料,施九來了,沒一點前兆,像做夢一樣。他內心充滿感激,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裏,看到了希望,那是生命的延續。該向誰表示感謝呢?他是個無神論者,卻第一次相信了宿命,第一次覺得冥冥之中,事情都已在前麵等著了。好的、壞的,希望的、懼怕的,躲之不及,求之不得,隻能用一顆坦然的心靜靜地等著。這樣一想,他的心裏暢快多了,嘴角不禁微微揚起,仿佛連著了命運的真諦。
“放心吧,這事好辦,隻要你想,回頭我跟你世寬叔商量商量,他肯定也喜歡得不行呢!”沈德遠拍著石風的肩膀說。現在,在他看來,沒有什麼事是辦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