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封常清封將軍?!”
蘇雲菲驚問道,一對鳳目在他全身上下打量。
封常清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黃牙, 慘笑道:“是封常清不假,卻再也不是什麼狗屁將軍了,哈哈哈……”
蘇雲菲見他笑得淒慘,環目四顧一圈,知道關在這裏的都是被俘虜的唐軍將領,一個個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又哪裏有將軍的樣子。
更何況,封常清和高仙芝還是被唐皇下旨在潼關被邊令誠斬殺的,隻是李唐的罪臣,又怎會是什麼將軍。
想到高仙芝,蘇雲菲向封常清又問道:“高將軍呢?”
封常清聞言,慘笑頓止,匍匐在地上的黃黑之物中,四肢並用,艱難向遠處爬去。
蘇雲菲見此,眼神決然,和身旁另一血影將封常清從地上扶起。
封常清眼中淚水滾滾,雙手張開,伸向遠處一個鐵籠。
待三人來到鐵籠,卻見裏麵蜷縮著一個枯瘦如柴的白發老者。
封常清從蘇雲菲二女手中一下撲倒在鐵籠上,嘶吼道:“將軍!將軍!……”
連叫幾聲,裏麵的老者慢慢轉過頭顱。
白發肮髒,麵上汙濁,隻是一副皮包骨頭的幹瘦身軀。
與他此時情形截然不同的是,一雙老眼緩緩睜開,雙目中竟有精光閃現。
老者這時才看清眼前情形,枯瘦的雙手從鐵柵欄之間伸出,撫摸著封常清同樣肮髒汙穢的臉頰,顫聲道:“常清……”
封常清雙眼淚水如大河決堤,點頭哽咽道:“高帥,是我,是常清。”
老者聞言咧嘴一笑,雙手無力收回,緩緩閉上雙眼,烏黑幹瘦的臉上有滿足的笑意。
封常清見此,驚呼道:“高帥,高帥……”
“高將軍應該隻是暈過去了。”
蘇雲菲見老者情形,不理封常清的呼喊,打開鐵門,小心翼翼地將隻有六七十斤的高仙芝抱出鐵籠。
一名血影見此,也不猶豫,上前將他接在手中。
別看這些女子身形嬌弱,但個個都是武藝高強的好手,抱著六七十斤的高仙芝行動也無多少不便。
封常清見到蘇雲菲將高仙芝抱出,伸出髒手在他鼻孔探了探,確信他還有呼吸,才停止了呼喊。
這時其他鐵籠中的俘虜或在自己的掙紮下,或在血影眾女的幫助下,都鑽出了籠外。
封常清掙紮著左右看看,又定定望著蘇雲菲,不由開口問道:“不知各位姑娘是什麼人?”
蘇雲菲正左右上下觀察著地形,思忖著怎麼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此地。
聽到封常清的問題,她淡淡道:“救你們的人!”
封常清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道:“我大唐已蕩平了賊寇?”
蘇雲菲仍然語音淡淡,道:“賊寇未敗,李唐也未勝,我們和你們一樣,都是不應該存在的存在。”
封常清一時愣愣,不知蘇雲菲言下何意。
蘇雲菲也無空搭理他,仍然四處張望,希望能夠找到一條可以離開此地的道路。
畢竟,這百餘名俘虜現在能夠自行行走的不過半數,而她們此來也不過二十幾人。
要是水明月等人能夠找著這裏,然後來個裏外夾擊,說不定還有逃出去的希望。
可是自己一行人剛出那地下水道,便到了防衛森嚴的花池裏,連點火為號的機會都沒有。
正在她無計可施時,眼神不經意間掃過洞頂,那裏邱怡桐正躲在涼亭裏小心觀察著周圍動靜。
見此,她腦中一閃,學了幾聲蛙叫。
邱怡桐聽到蘇雲菲的暗號,忙將頭探進洞內。
蘇雲菲向她打著幾個手勢,邱怡桐自能領會,片刻便有一根長繩垂下。
這繩子自然是她們隨時背在身上的物什,雖然極細,但韌勁卻極足。
一名血影等到繩子垂到地上,便將繩索一端係在空了的鐵籠上。
籠門朝上,竟是一個天然的吊籃。
見此,眾人自然明白這些女子是要將他們從這洞頂吊上去。
等到收拾停當,蘇雲菲對封常清道:“封將軍,實不相瞞,這武勇王府四周守衛森嚴,而我們潛進來的人並不多,能不能活著出去也不知道。不知你們,願意隨我們出去麼?”
封常清聽這蘇雲菲說話恭敬有禮、語音清脆,雖見不到麵容,但身材卻是凹凸有致、修長苗條。
他一向認為身材好的女人一向都很美,聲音好聽的女人一向都很善良。
所以,他認定這個女子應該是極美極善良的女子。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更何況這些女子是冒著生命危險來營救自己的,且不說她們的目的是什麼。
聞言,他自是連連點頭。
蘇雲菲見他答應,又道:“尚有戰力的將領還請從隧道出去。那些體弱之人便從這裏吊上去,如此,或能增加一點勝算。所以,還請將軍按照此間各位的身體情況,分配一下上去的順序。”
出來舒展了一會兒筋骨,封常清身體已漸漸能夠自如行動。蘇雲菲所說也正合他意,點點頭,拿眼掃過四周。
一個個烏黑肮髒的漢子此時都相互攙扶著圍攏在蘇雲菲和封常清身周。
封常清冷眼看著眾人,沉聲道:“兄弟們,我們被囚禁在此半年有餘,現在出去可能是死,而留在這裏,尚能如豬狗一般苟活幾日。不知各位兄弟可願隨我出去冒死拚上一次?”
語音嘶啞,但話語間卻透著一代名將的氣魄。
身周眾將在這小小空洞裏被折磨至此,早就萌生了一死了之的想法,隻苦於蜷縮在小小的鐵籠中,連自殺也沒有可能。
別說現在尚有一線生還的希望,就是出去便會被亂刀砍死也絕不會有半分猶疑。
等到封常清說完,眾將齊齊點頭,右手高舉,雖然沒有出口呼喊,但眼神堅毅無比。
封常清見百餘將領都讚成出去,又道:“請尚有一戰之力的兄弟上前一步。”
六十幾名烏黑肮髒的漢子便從人群中站出,雖不能站得筆直,但終不用讓人攙扶。
剩餘四十幾名都是些老弱病殘之輩,此時沒了眾人攙扶,隻勉力靠在鐵籠之上。
蘇雲菲看著站在身周的六十幾名烏黑漢子,又和封常清說了幾句。
封常清聞言點頭,讓一名體型雄壯、行動自如的漢子入了鐵籠。
也不知邱怡桐哪裏來的神力,這足有兩百斤的鐵籠一點點升起,不過片刻便來到洞口。
在邱怡桐幫助下,那名漢子順利出了鐵籠,並在邱怡桐旁邊幫著將鐵籠放下。
眾人見此法可行,都舒了一口氣。
等到鐵籠放下,便首先將高仙芝放進鐵籠。
看著鐵籠緩緩升起,無論是蘇雲菲或者封常清,眼神中都是一陣輕鬆。
等到高仙芝順利從鐵籠中被二人在洞口接著,蘇雲菲不再停留,和封常清打了個眼色,便帶著身周血影向來時的那處黑暗通道行去。
封常清看著她們入了通道,和身前六十幾名行動自如的將領打了個眼色,眾人在他帶領下,也默不作聲地尾隨在蘇雲菲等女身後。
於是一行人不過片刻便從水底潛出,前後竟沒有發出太大聲響,更沒有引起回廊四周軍士的注意。
一顆顆頭顱從荷葉底偷偷打量著四周情形,因為經過了池水浸泡,他們身上的氣味和穢物也淡了許多。
隻是偌大一片池水瞬間便變了顏色,若不是這時正是深夜,恐怕瞬間便會被回廊守軍發現異常。
等到六十幾名將領全部出來,蘇雲菲和封常清互打了個眼色,便帶著眾人又潛入了水中。
水池中無數荷葉無規則地搖曳,葉底水波漣漣,可惜並未被回廊上的眾人發覺。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在回廊下麵的水池裏,便有一排黑色頭顱緩緩從水裏冒出,自然是從水池裏潛過去的蘇雲菲、封常清眾人。
回廊上共有一百人眾,他們隻有六十幾人,人數有些不夠。
不過他們雖都是將領身份,本身有極強戰力,但被折磨了半年之久,一身功力早就去了七七八八,即便此時人手充足,但一對一估計也極難取勝。
所以與其被個個擊破,還不如選擇一麵,憑著人數上的優勢尋找突破口。
因此水中加上血影雖有八十餘人,但實則他們隻選擇了東、南兩側的敵人對付。
待水中所有人都悄無聲息地潛到回廊下的池壁,蘇雲菲正要張嘴發出暗號,卻聽花園外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叫聲。
叫聲奇怪,透著一絲急切。
蘇雲菲聽到那叫聲,突然眼睛一亮,張嘴吐出急促的兩聲蛙鳴。
蛙聲剛落,那貓頭鷹的叫聲又急急回應。
這時蘇雲菲從聲音中已經知道,水明月和劉鋒等人已成功潛進王府,現在正到處找尋自己二十幾人。
剛剛那幾聲貓頭鷹的叫聲,正是水明月讓自己眾人等上片刻。
不過十幾個呼吸的時間,貓頭鷹的叫聲再次響起。
蘇雲菲聞聲大喜,又學著蛙鳴傳遞信息。
兩道不同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終於讓回廊上的守軍有了察覺,有幾個將校模樣的便要轉身向池邊看去。
恰在此時,蛙聲和貓頭鷹的叫聲同時大響。
水池中瞬間竄出六十幾道黑影,水聲嘩嘩,刹那便已跳上回廊。
與此同時,另外兩側回廊上也不知從哪裏衝出四十幾道黑影。
黑影綽綽,血光飛舞,喊殺震天。
水明月那邊出其不意,蘇雲菲這邊仗著人多,一場大戰倏忽便起,但也在倏忽間結束。
蘇雲菲看著最後一名將校被自己的短匕刺入喉嚨,翻進水池,她終於無力地癱坐在回廊上。
這時水明月也帶著一眾血影過來,兩方人馬彙聚一處。
一戰雖然短促,但水明月四十幾名血影戰死八名,重傷十名,一下便隻剩二十五名還有戰力。
蘇雲菲這邊也是一樣,二十三名血影死了五名,重傷六人,也隻有十二名尚有戰力。
相比之下,反倒是封常清等將領,六十六人從水池中殺出,此時尚有四十八人能夠站立。
當然,劉鋒四人也隻受了一些小傷。
但總體而言,她們這次偷襲還是十分成功的。
水明月本是麵上憂愁,但看著蘇雲菲眾女和她一旁全身黑乎乎的幾十名漢子,不由驚道:“救出來了?!”
蘇雲菲點點頭,指著池中的那座假山,道:“怡桐妹妹那裏還有四十餘名將領不能行走。”
水明月看著假山,邱怡桐早已看到了那場轉瞬即止打鬥,此時正用風燈向自己眾人打著暗號,於是又派人將假山上的眾人接應回岸。
這樣一番折騰,看看時辰,卻已是亥時過半。
回望四周,雖然在她們四處放火之下,王府裏到處亂哄哄一片,也沒人注意到此處動靜。
在她們的計劃中,隻是前來營救高封二將,所以想著從架設的飛索上神不知鬼不覺地飛出此地。
但現在不僅有重傷的二十幾人,更有不能行動的四十幾名將領。
如此浩蕩的隊伍,他們再想那般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這裏,已屬天方夜譚。
他們所定行動時間為一個時辰,現在卻仍然困在府中,若不能在子時前逃離王府,到最後不僅不能營救出這些將領,更會連眾人的命也給搭上。
封常清聽完水明月和蘇雲菲的敘述,已明白此時窘境,不由問道:“你們剛才所說,城守軍和府兵在外交戰?”
水明月和蘇雲菲點點頭,交戰雖是在交戰,但雙方都隻是在用箭矢攻擊,並未真正接戰,府門也並未被打開。
正因為此,眾人才滿麵憂愁。這王府內少說也有兩千人馬。
要不是這花園隱蔽幽靜,又被孫孝哲下了禁令,他們早就被府內的兵卒發現了。
封常清四下看了看,最後將目光凝聚在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府兵上。
片刻,他冷冷道:“既然武勇王府內這些縮頭烏龜不敢出去接戰,那不妨讓我們給他們長長臉麵。”
眾人看他神色,瞬間明白。
也不等他多說什麼,四十餘名將領便將地上府兵屍體上的鎧甲脫了下來,套在自己身上。
而那些行動不便的,也被同伴攙扶著穿上了鎧甲。
因為一場大戰,這些鎧甲都有一些破損,上麵更染了不少血汙,如果就這麼衝出去,必會引起府內兵士的注意。
但封常清並不以為意,又讓蘇雲菲等人將餘下的鎧甲穿在身上。
雖然鎧甲尺寸大出水明月等人一兩圈,但好處是這樣更能遮住她們的麵容。
鎧甲在身,兵刃在手,這些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將領倏然間煥發出另一道威嚴氣勢。
到底是久經沙場之士,即便如何困頓,也終難掩那一顆烈烈雄心。
等將百餘具屍體上的鎧甲剝下套在眾人身上,還有水明月等二十幾名血影仍然穿著家眷服飾。
而這,也正是封常清安排好的。
等一切收拾停當,封常清和蘇雲菲、水明月簡單商議幾句,二女齊齊點頭,看向他的目光裏湧現出佩服神色。
水明月看看花園外依舊火光一片、人聲鼎沸,掃了身後二十幾名身著家眷服飾的姐妹一眼,冷聲道:“開始!”
“來人啦!”
“殺人啦!”
“救命啊!”
“賊兵殺進來啦!”
…………
水明月帶著二十幾名姐妹,慌慌張張向院外奔去。邊跑便發出無數驚叫呼喊,讓本就熱鬧的王府更添幾分色彩。
隨著水明月等人衝出花園,封常清又是一聲令下,身後眾人也大喊道:
“殺啊!”
“抓住那些賊子!”
“別讓他們跑啦!”
“快快快,快追!”
………………
邊喊邊跑,一行近百人也急急向花園外湧去。
個個全身浴血,身上帶傷,有的奔行之中也是跌跌撞撞,不正是被偷襲的景象又能是什麼?
這花園本就是王府重地,聞聽這裏異動,終於引起外麵奔走救火的將士注意。
無數身著重鎧的將士執著明晃晃的兵刃向這裏湧來,若花園有失,他們必然難辭其咎。
看到這些府兵如此狼狽,他們更是大驚,隻道真的有賊兵從天而降。
於是無數將士殺進花園,而花園外的各處布防瞬間空虛。
如此良機,千載難逢。
眾人看到了生還的希望,即便是枯瘦虛弱如高仙芝,也積攢起最後一口力氣,瘋狂地向王府大門湧起。
王府大門前一條又長又寬大理石道路,府門兩側正有近五十名府兵把守。
看到一行百餘名府兵氣勢洶洶地向這裏湧來,一守門小將遠遠迎了上來,大吼道:“沒有王爺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離王府,違者斬!”
封常清將一張黑臉隱藏在頭盔下,嘿然道:
“他娘的,這城守軍都站在咱們頭上拉屎啦!那些俘虜也被他們偷偷救走啦!若你不打開府門讓我們去抓住這些看門狗,王爺回府時必是你我斷頭時!”
語聲狠狠,既驚且懼.
那小將早就聽到府內呼喊,心中也驚懼不已,又想到府外那八百餘名城守軍,暗道這些人好大膽子,竟敢趁王爺不在幹出這樣的惡事。
要是王爺回府看到此處景象,恐怕這府內大小將領都會被他拿去做了他的百將頭宴。
封常清見他猶疑不定,想到花園中的情形必不能瞞過眾人太久,發一聲大喊:“弟兄們,衝啊!”
眾人揮舞兵刃,齊發大喊,如潮水般湧向府門。
那小將本就有心放過他們,見此情形一揮手,便讓手下軍士打開府門。
府門一開,封常清等人再不停留,刹那便湧了出去。
而在他們湧出府門的一刻,水明月等二十幾名血影也從先前那繩索處攀上了箭樓。
此時城牆上的守軍已隻有零星幾個,大多都下去救火或者捉賊去了。
而護城河外,八百餘名守城軍士或死或傷或溜,還有四百餘名在遊走頑抗。
此時見到一隊府兵氣勢洶洶地衝了出來,頓時嚇得麵如土色。也不看衝出來的到底有多少人,扔掉手中弓箭盾牌撒丫子便跑。
封常清等人見此,自是佯裝追擊而去,眨眼間便消失在了那條長長街道。
而在他們出府不久,便聽府內有人大喊:
“快快快,抓住那些賊子!”
……
站立箭樓的水明月看看王府內外,冷笑一聲,從飛索上快速向醉紅樓頂攀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