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徐慕白行動困難,二人也就並沒有急著趕路,便在山間老丈這破石屋裏逗留了幾日。
此處的確荒僻,幾日來李鈺連半個人影也沒看到。
每日裏在山林裏打些野味,扯些藥材,為那老丈和徐慕白熬湯熬藥,將養著二人的身子,陪著老丈聊聊天解解悶子。
因為老丈也有大半年沒有出過山林,並未與外界來往,因而並不清楚此時外界情況。
說來,三人之中,倒隻有李鈺一個突然的穿越者,知道現在正是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六月,馬嵬驛兵變不久。
而他更知道,一個月後,皇太子亨將在靈武稱帝,而唐玄宗李隆基將被迫當上有名無實的太上皇。
到時的天下,恐怕比現在的境況更加糟糕。
隻是這些事情,他並不可能對二人說,隻悄悄地裝在心裏。
這樣一個紛亂的天下,到底與自己有何關係?
不過隻是想做一個太平盛世下的升鬥小民,娶個妻子生個兒子買個房子掙點票子,最好有個一官半職,容許自己耍耍官威混混日子長點麵子。
這樣一點小小的要求,本來在前世的自己看來,唾手可得,卻沒想到,現在,竟然是一種奢望,甚至有可能,隨時丟掉自己的小命。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想想,他又不禁自嘲起來,都說文人多惆悵,天下興亡,關自己鳥事。
雖說自己也姓李,可一個差點成了楊玉環xing nu的高級保鏢,他可不認為自己和那皇族李家有根毛的關係。
想明白這點,他倒沒了為“天下之憂而憂”的忡忡憂心,隻為這可憐的趙氏老丈感到惆悵。
因此,他才刻意冒著被胡兵追到的危險,決定在此逗留幾日,陪陪這孤獨而悲苦的老人。
時間飛快,一晃三日眨眼而過。
三日之中,徐慕白已經能夠快步行走,雖不能健步如飛,但好歹也較平常人腳力悠長。
而那老丈,依舊咳嗽陣陣,隻是李鈺為他熬製了一些湯藥後,略略有所減緩,氣色也較之前好了一些。
三日功夫,李鈺在這林中打了不少野味,醃製了許多食物,少半作為自己和徐慕白的幹糧,更多的留給了這老丈。並且將那兩件厚重的樹皮衣服留給了老丈,待徹底晾幹以後,說不定還能夠當作被子禦寒。
畢竟自己二人將這老丈唯一的兩件衣服穿了去,實在不忍這樣一個山間老頭一天赤著上身挨餓受凍。
這日清晨,李鈺和徐慕白二人將東西收拾停當,出得石屋,便和老丈作別。
老丈拄著李鈺為他製作的一根光溜溜的手杖,顫巍巍地站在空壩裏,巴巴地望著已經消失在密林深處的二人,眼角淚花不爭氣地流下,然後又慢騰騰地挪回了屋子。
回到屋子,裏麵冷冷清清,雖然到處被收拾得明亮整潔,但卻沒有了之前兩人吵吵鬧鬧鬥嘴不斷的歡樂聲。
老丈微微歎了一口氣,緩緩坐在石台的被褥下,剛一坐下,便聽“哎喲”一聲,又瞬間彈起,屁股好像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
老丈掀開棕褥,卻見一根明晃晃金閃閃的箭矢靜靜躺在裏麵。
老丈幹枯的右手緩緩拾起那金色箭矢,仔細看去,隻見這箭矢箭頭乃純金打造,箭尾箭羽都鍍了一層金色。
“金弓盧飛雪?”
老丈看著這一支金色羽箭,不由驚訝出聲,作為長安城有名的獵戶,他怎麼會不知道大唐三萬神弓營總教頭盧飛雪。
難怪那二人身手了得,卻還是受了重傷,他雖早就識破了那是箭傷,卻心知這兩人不像壞人,因而也並不點破。
“正是師弟我啊,哈哈哈……”
正當老丈愣愣出神,石屋便響起了一陣粗豪的笑聲,接著踢踢踏踏一長串身背長弓的人影從低矮的木門擠了進來,團團將老丈圍住。
為首一人,身背金色長弓、腰懸金色箭壺,正是金弓盧飛雪。
“果然是你這惡賊?”
老丈一雙眼睛睜得老大,死死盯著盧飛雪,咬牙切齒道。
“師兄,一年不見,怎麼還是這麼大火氣啊?”盧飛雪麵露微笑,大喇喇地坐在老丈對麵,身後一群身著胡服的漢子筆直站立,有漢人麵孔,也有異族模樣。
“你這弑師賣主的惡賊,你怎麼敢來見我?你還我兒來,還我兒來……”
老丈雙眼死死盯著盧飛雪,一根手杖咄咄地點在地上,破口大罵,便要起身用那枯瘦的手掌向盧飛雪扇去。
“啪!”
隻聽清脆的耳光聲響起,老丈尚未站起,弱不禁風的幹瘦身體便向石台倒去,一頭磕在了石枕上,滿頭滿臉都鮮血,嘴中也不停地咳出大口大口的鮮血。
那漢奸一巴掌甩在老丈臉上,看著他弓在石台上不斷咳血,臉露凶相,憤聲道:
“個死老頭,竟敢對將軍如此無禮,找死!”
說罷,便要甩開膀子撲上前去揍這老頭。
“啪!”
又是一聲清脆的耳光響起,隻見那囂張跋扈的漢奸捂著左邊臉頰,弓著身子埋頭再不敢說話。
盧飛雪惡狠狠地盯著漢奸,收回右掌,罵道:“沒長眼的東西,怎能對師兄如此無禮?”
說完,然後轉頭看著在石台上不斷咳嗽的老丈,上前輕捶他的背脊,關心道:
“師兄莫怪,都是群沒禮數的粗人,看把您氣得。當年明明我比你更加聰慧,箭術也更高,可師父竟把那貫日一箭傳你不傳我。同是他從小帶到大的徒兒,他怎麼能夠如此偏心?殺他,那是我平生幹得最暢快的一件事!”
說到最後,語音轉涼,咬牙切齒。
老丈聞言,氣得渾身發抖,咳嗽更加劇烈,渾身顫抖著從石台上爬起,幹枯的食指指著盧飛雪,一字一頓地道:“畜生!你這畜生!你要從小走那正道,師父怎麼會不把那貫日一箭傳你?你要從小不幹那些偷雞摸狗欺男霸女的營生,師父又怎麼會把你逐出師門?畜生!畜生!你這畜生!咳咳咳……”
盧飛雪看著已經趴在地上弓背咳血的老丈,臉上再也沒有偽裝,恨聲道:“誰少時沒有幹過幾件糊塗事?誰又不該有些知錯再改的機會?為何他不再給我一些機會?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也是你自找的。”
說罷,然後又緩緩蹲在地上,仔細欣賞著老丈的慘相,冷冷地笑道:“想必師兄以前也沒想到,我不僅能夠殺了師父,也能夠廢了你的一身武功。你更不會想到,我會有今日成就吧?哈哈哈……”
老丈再也無力起身,全身一攤,就倒在了咳出的鮮血上,無力地罵道:“狗賊!你這狗賊!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盧飛雪緩緩站起身,再不看他,昂首傲然道:“做鬼也不會放過我?我會怕嗎?師父做了鬼,你那三個寶貝兒子也做了鬼,可我不照樣活得好好的?並且還活得比你們都好。哈哈哈……”
說罷,便要往石屋外走,但臨到門口,仿佛又想起了什麼,回身問道:“我記得你好像還有個小兒子吧?怎麼?藏起來了?還是也已做鬼啦?”
老丈聞言,全身一震,竟再也罵不出來,隻一個勁兒地癱在地上咳嗽。
盧飛雪見這老丈已是強弩之末,大袖一甩,邊往屋外走邊道:“掛起來,上火刑。”
其餘眾人聞言,躬身答喏,然後七手八腳地將這老頭兒拖出屋外。
此時李鈺和徐慕白已經快要攀上一座山崗,二人一前一後有一搭沒一搭地鬥著嘴。
“那老丈也不出山,你把那金箭留給他作甚?”徐慕白在後麵艱難走著,身上滿是汗水,埋頭邊爬便向李鈺問道。
李鈺也不回頭,悶聲道:“無他,求個心安。”
徐慕白聞言,一臉不屑,啜道:“切,要求心安,就應該多去殺他幾十個狗賊,留那既不能吃又不好看的勞什子作甚?”
李鈺聞言,搖頭一笑,轉頭道:“嗬嗬,我還以為你會說多去偷幾百個胡人娘們兒呢。”
但剛剛說完,笑容一時僵在了臉上,大聲道:“不好!”
徐慕白聽到“不好”二字,抬頭向他看去,卻見他眼神望向遠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見到山腳一道濃濃黑煙升起,正是老丈石屋所在。
那濃煙滾滾,根本不像是生火造飯的景象。
徐慕白臉色僵了僵,大罵一聲“狗日的賊子”,就健步如飛地向山下奔去,根本不像重傷初愈的人。
李鈺見此,也不甘落後,幾個起落就趕在了徐慕白前麵。
二人如一道旋風逛過山間小徑,驚起清晨的鳥蟲小獸撲騰亂跳。
不過片刻,二人就來到那處石崖遠處,透過濃密的樹林,便見到石屋的空壩前圍著十幾個身背弓箭、腰懸彎刀的胡人,為首的,正是金弓盧飛雪。
而院壩中,正有一團熊熊火焰燃燒,這些胡人正在手忙腳亂地向火海中添加柴禾。
而在火焰上方,一個幹幹瘦瘦的老頭兒赤著上身被吊在一棵大樹上,飄飄蕩蕩,如一截幹枯的樹枝,正是那老丈。
隻見一名胡兵手執一根長鞭一下下使勁抽在那老丈的身上,口中大叫著什麼“你說不說、你說不說”的漢話。
李鈺和徐慕白見此,相互看了一眼,眼睛中隻有熊熊的火焰燃燒。
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