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蒼生何辜

一聲尖叫,接著是一聲悶響。

那道木門竟自動緩緩打了開來。

李鈺也被嚇了一跳,滿臉茫然,不知這老頭發了什麼神經,一聲尖叫過後竟直挺挺地倒在了屋裏。

後麵躲在遠處的徐慕白聞聽異動,撅著屁股一瘸一拐地快步上前,待走近木門朝裏屋一看,隻見一條黑乎乎的人形模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你他娘的太殘忍了吧?這樣的老丈都殺?”

徐慕白氣呼呼地說完,再側頭向李鈺看去,隻見眼前黑乎乎一團,全身枝枝丫丫一片,隻有兩顆幽幽眼珠轉動,不正像那羅刹鬼又能像誰?

此時李鈺看著徐慕白形狀,也瞬間恍然,感情這一身裝扮把這老丈嚇死啦。

罪過罪過,我不殺老丈,老丈因我而死。

李鈺趕緊脫下身上樹皮大衣,隻穿著一個白色褲頭踏步進屋,蹲在那老丈身邊察看病情。

當他摸到老丈鼻尖時,頓時臉色一喜:“沒死沒死,還有氣呢。”

徐慕白聞言,也是鬆了一口氣。

李鈺便彎腰將這老丈抱起,隻是這屋子黑咕隆咚,二人跌跌撞撞好容易才摸到一處鋪著被褥的所在,然後將這老丈放在上麵,摸著給他蓋好被褥。

等到一切停當,二人赤身裸體隨便找了個旮旯躺著,反正黑燈瞎火的,也就不介意會被偷窺,隻是遠遠地隔著,互有提防,生怕被某一人抹黑占了便宜。

不過片刻功夫,二人便陷入了沉睡之中,隻聽見呼嚕聲此起彼伏,甚有節奏。

一夜無話。

等到李鈺緩緩睜開眼來,此時已是第二天天明。

本能地撫摸一下自己強壯的胸肌,卻感覺入手處有些粗糙,低頭一看,原來是蓋了一層厚厚的棕褥。

轉眼四望,徐慕白也蓋了一些破衣爛衫,已經見不到那光溜溜白生生的半邊屁股和強壯的背脊。

而鋪著被褥的地方,卻是一個簡單的石台,上麵除了一個石頭做的枕頭竟空無一物,那老丈也不見了蹤影。

休息得一晚,一夜再沒做什麼噩夢,甚至春夢都沒有,李鈺精神已經恢複了七七八八。

他揭開棕褥,又看到棕褥下身體上覆了一層麻布衣衫。

李鈺拿起看來,這衣衫破破爛爛,縫縫補補,已看不出本來麵貌。

有勝於無。

李鈺並不嫌棄這破爛衫子,兜頭便套在了身上,漏出了兩條粗壯的胳膊和膝蓋以下的小腿,屁股上也有一兩個小洞。

時值七月,穿著這樣麻布衣衫四處透風,竟然十分涼快。

李鈺心想,這樣的服飾、這樣的造型,放到前世的那個世界,絕對會贏得無數殺馬特、非主流的青睞。

想著便搖頭笑了笑,也不去叫正在酣睡的徐慕白,舉步就要往石屋外走去。

剛一出門,便覺胸膛被什麼撞了一下,仔細一看,卻是一個白發老丈哎喲一聲跌坐在了地上。

這老丈隻穿一條麻布短褲,膝蓋有兩個大洞,恰好將膝蓋骨漏了出來。赤裸的胸膛幹癟汙穢,瘦骨嶙峋的身體難有幾兩肉。

而臉上,更是皺紋密布,一片蠟黃,一看便是久病不治之象。

李鈺趕緊上前扶起這老丈,老丈怯怯懦懦地站起,接著響起一連串咳嗽聲。

許久,才緩緩停止了咳嗽,搓著手從懷裏摸出三個紅薯,難為情地道:“咳咳,公子,小老兒這裏沒有什麼可以招待兩位縣城來的貴人,咳咳咳,隻有幾個紅薯,咳咳咳,希望能夠填填肚子。”

李鈺見那紅薯已經被烤好,再向屋前空壩看去,正看到幾塊亂石砌成的一個火坑,裏麵隱隱還有一些青煙冒起。

李鈺心中一酸,連忙擺手道:“老丈,昨夜來訪,不想驚嚇了老丈,叨擾一晚,更覺過意不去。怎麼能再要你的口糧?萬萬不可。”

那老丈見此,臉上更是羞愧,聲音更低,道:“咳咳,公子不必客氣。小老兒雖是鄉野粗人,咳咳咳,但還識得禮數。咳咳咳,你們是,咳咳咳,縣城來的貴人,我理應好酒好菜招待。隻是這兵荒馬亂的,咳咳咳,能夠保得性命就不錯了,哪裏還有什麼吃食。咳咳,請公子切莫嫌棄。咳咳咳……”

說罷,老丈眼角淚花閃動,蒼老的麵上滿含悲戚,一雙枯枝般的手捧著三個紅薯硬生生塞在李鈺手裏。

李鈺見老丈如此堅持,也就不好駁了他的美意,接過這三個紅薯,轉身便要往屋內走去。

那老丈見李鈺終於不嫌棄那簡陋的早餐,臉上喜色頓顯,一時激動,竟咳嗽個不停,直把他憋得彎腰伏地,恨不能將心肝肺全部咳出來。

最終,一口口鮮血咳出,滴落在地上。許是放了血便要好些,終於是慢慢直起了腰,緩緩從地上爬起。

李鈺見到他咳得此般厲害,彎腰輕捶他的後背,然後慢慢扶起他來,並用衣角揩了他嘴角淤血。

待將他攙扶著進了屋子,徐慕白已經收拾停當,也是一個破破爛爛的麻布爛衫,因為他身形比李鈺還要高大,因而隻遮得住身上緊要處。

李鈺見他歪歪扭扭地靠在牆上,也無心情和他鬥嘴,隨手扔了一個紅薯給他,然後將老丈扶到了那石台上。

待鋪好了自己睡過的棕褥,李鈺找了塊石頭坐下,一邊剝著烤紅薯一邊開口問道:“老丈,您這病?”

老丈躺在棕褥上,枕著石枕,用手不斷撫摸胸口,艱難道:“咳咳,肺癆,大半年了,咳,沒幾天可活嘍。”

李鈺知道肺癆也就是後世所說的肺結核,這在後世並不是絕症,但在唐朝這樣的年代,卻相當於宣判了死刑,於是他也不在這問題上糾纏,轉而道:

“老丈哪裏人士啊?”

老丈依舊艱難答道:“咳咳,長安趙氏。”

李鈺見他說話困難,因而問得也就更加簡潔,省了許多客套廢話,直接道:“可還有親人?”

老丈聞言,一雙老眼中湧出閃閃淚光,泣道:“咳咳,咳咳,家有一名老伴兒,四個兒子,都是有名的狩獵好手。”

說到四個兒子,他哭中帶笑,竟有些自豪。

但立馬,語聲便轉悲涼,續道:“安賊進犯洛陽,我兒大狗主動投軍,不幸戰死,萬箭穿心。洛陽城破,安賊四處燒殺劫掠,老伴兒慘死街頭。二狗和城中青壯年奮起反擊,結果被胡兵亂刀砍死。三狗被抓去當了胡兵的炮灰,至今生死不明。我帶著小兒四狗一路東躲西藏,才逃到此地,迄今已近半年。哈哈哈,哈哈哈……”

這一刻,老頭無神的雙眼迸射出凶光,竟然不再咳嗽,說到最後,不禁哈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抖落了眼角淚光,濕了赤裸的幹瘦胸膛。

李鈺聽著老頭兒的淒涼大笑,許是這紅薯被烤得過於熟軟,剝著皮的手一不小心竟將半個紅薯捏了個稀碎,待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另一半完好的紅薯,拍了拍上麵的灰塵,然後掰下一塊,緩緩遞給老丈,並不言語。

老丈接過那塊紅薯,塞在嘴裏慢慢咀嚼起來,許是因為沒有喝水的緣故,竟半天也沒能咽下去。

“草他娘的狗賊!草他娘的狗賊!草他娘的唐皇老兒!”

此時徐慕白早已吃完那個皮都沒剝的紅薯,終於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一隻熊掌把身邊的石頭拍成了飛灰,大聲罵了出口,聲振屋瓦。

待罵完,才一瘸一拐地來到老丈身前,靠著一塊石頭將半邊屁股放上去。

“老丈你莫要傷心,我霸王花徐慕白向你保證,一定要讓那些狗賊血債血償,為你家人報仇。”徐慕白輕輕拍著老丈的幹瘦肩膀,安慰道。

老丈扭頭看著徐慕白,眼中流露出感激神色,艱難咽下嘴裏的紅薯。

李鈺終於抬起一直盯著手中紅薯的雙眼,語氣平靜地問道:“那您老人家的四兒子現在何處啊?”

老丈聞言,神色略暗,待徹底咽下那塊紅薯,才哽聲道:“咳咳,小兒四狗,咳咳咳,和我逃到這裏後,便找了這一處地方躲避,咳咳咳,每日裏他去山上打些野味,弄些草藥,再與外界沒有往來。”

頓了一頓,他竟哭出了聲,嗚咽著道:“大約兩個月前,咳咳咳,他按例出門去打獵,結果,嗚嗚嗚,結果,再也沒有回來,嗚嗚嗚……”

李鈺終於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水,一顆顆大滴大滴地砸在石頭上,濺開了一朵朵淒美的花兒。

他伸手輕輕擦拭著老丈滿布臉上的渾濁淚水,溫聲安慰道:“老丈勿憂,也許是你家四狗出門迷了路,說不定現在正在往家趕呢。”

老丈不答,一拳拳捶著幹癟的胸膛,悲呼道:“老天爺,為何要如此對我?為何要如此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啊……”

徐慕白聞言,拳頭攥得緊緊,粗獷的臉上也是淚水漣漣,牙齒咬得嘎嘣作響,再也罵不出一個字來。

李鈺再也不忍看那老丈愈發蒼老的麵容,抬步緩緩出了石屋,來到石崖前的空壩處,舉目望向遠處。

隻見那青山處處,綠水悠悠,一輪紅日當空而照,灑下無盡光輝。

蒼生何辜?

蒼生何辜?

蒼生何辜?

三聲大喊,回音陣陣,那輪紅日卻笑得更加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