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我偶爾也喜歡拽動手指關節玩,但現在一聽這聲音我就想起他那近乎殘廢的手,並想象著哪一下使錯了勁兒,手指哢地一聲向後掰折的樣子,弄得我的手指都起了反應。我十分憎惡他搞的這小動作,卻又沒膽量阻攔他,還為自己缺乏膽力暗中羞愧。
果然,他那邊傳來突如其來地一聲脆響,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一隻手指在根部扭轉了一百八十度,手指肚朝向手背方向,連我都能感受到鑽心的疼痛,但他好像在暗自得意,那隻壞眼睛瞪著手指,臉上正在僵硬的肌肉硬擠出一絲猙獰的微笑。
誰要能忍受得了這一套,簡直就比聖人還偉大。一個念頭正在我腦海中拚命旋轉,企圖突破最後一點理智:管他是死人還是鬼,一腳把他踹下車再說。
我不得不極力克製這種衝動,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家裏還有老婆孩子在等著,我已經不是單身漢,沒資格逞血氣之勇,忍耐忍耐忍耐吧,再忍耐一會兒就行了。
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故意在挑釁似的,他又開口說話了,聲音更加含混不清,幾乎是在強迫別人想到他那受傷的喉嚨。他為什麼老是強調他的非人的怪異?他不就是一個死人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講點什麼提神的吧。你不是老是自詡是最佳出租車司機嗎?你的敬業精神哪裏去了?”
我隻好講點什麼,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我的手又止不住地顫抖,一半是因為車裏又冷得像冬天,一半是給他氣的。我講了一個在網上看到的笑話,說什麼中國男足踢球那麼臭是因為打小喝三鹿奶粉,讓尿結石給憋的。
他聽了咯咯地笑了,笑聲之怪誕很容易叫人聯想到聲音是從僵化的聲帶中硬擠出來的。他的笑聲很快轉為奇異的咕嚕聲,我警惕地用眼角瞥了一眼,立即渾身一震,僵住了。
那個死東西正在用手掌兜起流出來的血在喝!他的手掌轉動並不好使,其中一根手指還給掰折了,兜起的血本來就少,從手掌中漏掉的還要多,上衣盡是淋漓的血跡。
不過喝起血來還是跟喝水一樣暢快,本來食道的肌肉應該僵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點縫隙使咽下血液更加艱難,但發出的咕嚕聲還是清晰可聞。
那殘缺不全的麵部顯露出饑渴難耐心醉神迷的神色,就如同在喝瓊汁玉露
。看到他對鮮血如此癡迷令人不寒而栗,但他那隻好眼睛仍在盯著我,似乎在懇求我理解他這反常的嗜好,這就像一個吃人肉上癮者需要他人理解一樣荒唐。
有一瞬間我們的目光對上了,我心頭一凜,覺得糟了,恐怕我的眼神暴露出我內心深處的厭憎,蔑視,恐懼,戒備。
他的另一隻手齊手腕斷折了,隻剩下軟塌塌的肉皮相連接。他驀然把這隻手放在我肩上,那塊死肉又冷又粘,肯定還沾著許多幹涸的血痕。
“兄弟,告訴你一句至理名言,能讓你受用一輩子:開車還是慢點開的好。這是我用性命換來的教訓。”
一感覺到死人的一部分已經碰觸到我的身體,極度的厭惡擊穿了我的心理防線,我猛地摔開那毫無生氣的手,不顧一切地衝著他大叫起來:“滾開!他媽的趕快滾開,要不然我廢了你。”
我手刨腳蹬地奮力掙紮,車子突然停住,我一頭撞在風擋玻璃上。我還以為撞到了什麼東西,一下子清醒過來。抬頭一看,車子裏隻有我一個人,那死東西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隻在車廂裏留下一股濃濃的帶有寒意的血臭。
車窗外夜色充塞天地,一盞紅燈像充血的眼睛掛在一座門廊前,無神地凝視著夜空。幾盞清冷地路燈燈光灑在地麵上,越發襯托出偌大的院落空曠荒涼。
幾個怎麼看都不像正常的人在從一輛掛黑紗的麵包車後部往下抬一口明黃色的硬紙板棺材,另一口同樣顏色的棺材放在不遠處的地麵上。
我竟然在不知不覺之間回到火葬場,而這麼半天那幾個怪裏怪氣的家夥才抬完一口棺材,這效率也太低了。
我縱目四望,除了遠處焚燒紙錢的地方有微弱的火光在閃動,再也看不到亮光,也看不到剛才坐在我旁邊的死東西。
這種地方不宜久留,我關嚴車門,找到敞開的大門口,一氣衝了出去。這回我一定回家摟老婆睡去,就是交警大隊隊長來攔車我也不停。路上一片荒寂,別說人家了,連路過的車輛也沒有,似乎隻有長龍一樣雪亮的車燈燈光是唯一切實存在的物體。
我一邊注視著前方,一邊厭惡地脫下外衣,那是那個死東西碰觸到的,不想還好點,越想越惡心。脫下衣服後,順手扔在後麵車座下。
就在這麼一會兒工夫,沒注意到前麵的轉彎,車子直衝向道邊的一個女人。
車速實在太快,要不是我及時把住方向盤真就容易出事。輪胎在地麵摩擦發出尖利地聲音,在沉沉靜夜裏非常刺耳,滑出去一百多米才停住,我驚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車內溫度恢複正常,我早就凍感冒了。
我拉下車窗,想朝後麵道邊的女人道一聲歉,我是文明人,不會幹那種給別人遭了麻煩轉身就走的缺德事,讓人戳脊梁骨。
然而,後麵的街道空蕩蕩的,隻有路燈燈光淒涼地照著路麵,仿佛在滿懷希望地等什麼人,剛才那女人怎麼看也看不到。
難道我剛才看花眼了?正想著,後麵車門一響,有人坐進來。我剛要告訴對方不拉客了,一回頭卻發現是剛才那女人。
這人簡直比劉翔速度還快。剛才差一點撞到她,我心裏有些歉責,而且我喜歡在女人麵前裝紳士,不願用粗魯語言直截了當地把她趕下車,更何況她長得不是一般地漂亮,我決定好言相勸,可她一句話就叫我掉進了冰窟窿。
“到火葬場。”她說:“不去。”我幾乎條件反射地叫道。
“你喊什麼?三更半夜一個單身女性求助,你就是這麼粗暴地拒絕嗎?再說,為什麼不去?以為我付不起車錢怎麼地?”
“那倒不是。天太晚了,去那種地方不好。”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解釋。
“有什麼不好?火葬場的工作人員白天晚上都在那裏呆著,也沒聽說出過什麼事,一個個過得都非常好。再說真要是有什麼事,給的錢再多也不會有人幹。看你白白淨淨的,也像是受過高等教育,怎麼跟鄉下人那樣迷信呢?”
一句話說得我不好意思了。“你怎麼知道火葬場什麼事都沒有?”
“我就是火葬場職工。今天值班,剛才有事跑出來,想回去時打不著車了。怎麼樣,大哥,幫幫忙吧。”
一個女人這樣軟語相求,是個男人都沒辦法硬著心腸拒絕。我從觀後鏡看了看她,至少從表麵上看還是很正常的,“行啊。”我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來。
我掉轉車頭,向火葬場方向開去。天哪,這一晚上至少有一半時間我是在這條路上晃悠,我一輩子上火葬場的次數加在一起也沒今天晚上多。
那女人給我聊天,給我講了幾件火葬場逸事,我給她講了一些開車時的見聞。我們越聊越投機,再往下聊都夠發展成一夜情了。
剛才我從火葬場開車出來也許車速太快,也許我沒意識到開了多久,反正這回我們開了好一會兒,還沒開出市郊。本市市郊的特征是路旁沒安路燈。
“大哥你是不是對火葬場有偏見啊,才不願拉我回單位。我看你不像是一提起火葬場就嚇尿褲子的膽小鬼。”聊著聊著,大概因為熟了,她突然問道。
“你還別說,我有一件事要問問你,既然你在火葬場工作,肯定多少能明白。”我說,接著源源不絕地講了今天晚上的經曆。“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為什麼偏偏要騷擾我一個小出租車司機?我們又沒冤沒仇的。“
她聽了以後沉吟了一下,“我隻是講一講我的看法,對不對呢不敢保證。我相信這不是騷擾。世界上有很多人不是死在家裏,不是死在親人身邊,他們往往是很突然的死在路上。
可以說在一秒鍾之前,他們還活得有滋有味的,從來就沒想過自己也會死,就算偶爾想過也認為死亡是很遙遠的事,是七八十歲幾十年以後的事。他們從來就不懂得,死亡其實就潛藏在身邊,隨時可擊中任何人。
不是有那麼一句老話嗎?黃泉路上無老少。就因為從沒弄明白這問題,一秒鍾之後死亡降臨到頭上,留在世界上的時間屈指可數,你想他們能在臨終幾分鍾內接受這一事實嗎?
最叫人難受的事,沒有一個同類滿懷同情心地陪伴他們走完人生中最後一點時間,他們隻能在極度地孤單中死去,在對人世無限留戀中死去。
這時你的出現是可喜的,你滿懷善意陪伴著他們到達人生的終點站,把人世最後一縷溫馨留給他們,這是做了多大的好事。
若是你不出現,誰知道他們在遇難的地方會停留多久才會放棄對人世的思念?由此可見他們隻會感激你,而不會騷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