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見狀忽在旁問道:“先生也懂書法?”胡柏拱拱手道:“在下平時偶有涉及,略知一二罷了。”
和尚輕輕“哦”了一聲,接著又問他道:“那依先生看灑家這一幅字寫得如何?”
胡柏沉吟片刻,徐徐評道:“王右軍的這幅《蘭亭集序》用筆方圓結合剛柔兼濟,後人評道“右軍字體,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於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因此譽之為“天下第一行書”。
在下觀大和尚這一副字行筆飄若浮雲矯若驚龍,近正而不拘,似草而不放,與右軍書法意蘊極為接近,當世有此書法者可謂是鳳毛麟角千裏挑一。
在下今日有幸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啊。”此言一出,和尚目光怔怔將他看了半天,麵上似喜非喜似怒非怒,隻將胡柏看得心中發毛,暗道莫非我這話哪裏說得不對?
方才忐忑不安間忽見和尚一把將其雙臂握住咧嘴大笑道:“灑家隻道逢此亂世知音難求,不料卻在此地得遇先生,也算是不枉此行。
隻歎此時無酒,否則灑家定要與先生痛飲三百杯。”胡柏聞聽此言心頭鬆一口氣,哈哈一笑道:“這有何難。在下雖非家資萬貫的富貴兒,請大和尚喝一杯的錢還是有的。”
說畢便打開房門,大聲叫來小二,讓他溫上一壺好酒並幾個小菜送來。過不多時小二便將酒菜送來,探頭一看見是胡柏請那和尚,心中不由大感奇怪,可也不敢多問,放下酒菜便出門了。
胡柏與那和尚在燈下推杯換盞談古論今,品文論字相談甚歡,一時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酒酣耳熟之際二人又說到了《蘭亭集序》,胡柏一臉向往道:“在下平生有一奢望,若是能一睹蘭亭真跡,也算不枉此生了。”
這和尚本是和顏悅色滿臉笑容,聞聽此言忽麵色一變,神情大是沮喪,目光癡癡望著窗外,半天都不發一言。
胡柏見狀心中大感奇怪,不知他好端端的為何忽然如此,莫非有什麼心事不成,於是急忙輕咳一聲道:“不過世人皆說這本傳世之寶已隨唐太宗李世民陪葬於昭陵中了,要看到真跡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和尚聽罷此言沉默半響,方才歎道:“先生所言甚是,可惜一時不慎鑄成大錯,而今至寶已失如之奈何?”
胡柏見他既傷心又悔恨,心中有些不忍,暗道此人也和自己一樣癡迷於書法,倒是同道中人,當即便安慰他道:“想這件寶貝原也隻應神仙能看,哪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一睹。”
和尚卻並不說話,如同未聽見一般,隻是不住自斟自飲,轉眼一壺酒便快被他喝完了。
胡柏見他神色淒慘落寞,顯是有什麼傷心事被自己剛才一番言語觸及到了,一時不明所以,卻又無從相問。
正疑惑間忽想起一事,忙抬頭對和尚道:“在下因機緣巧合,偶得一副古字,隻是才疏學淺未能辨別真偽,還請大和尚不吝賜教。”
這和尚一杯酒剛到唇邊尚未飲下,聽見此言忽將酒杯放在桌上,眉毛一挑道:“灑家正好閑的無事,先生即有此墨寶,還請拿出讓灑家開個眼界。”
胡柏笑道:“不敢吝嗇。還請大和尚稍等片刻,在下去去就來。“說畢便起身回房將駱氏贈送給自己的那副《蘭亭集序》拿了過來。
那和尚在燈下緩緩將書軸打開,才看數眼便“咦”了一聲,似乎極為驚訝,待他將整幅看完,忽雙眼上翻大聲道:“這是天曆本真跡,你卻從何得來?”
胡柏一聽此言不由驚喜若狂,先前所存疑慮也一掃而光,他正待起身相謝,一抬頭卻見那和尚眼中神光如電,眨也不眨的盯著自己。
他心中一凜,當下便將天雨誤入邵家莊,遇見駱氏相贈家傳之寶的事一五一十的給和尚說了。
和尚聽罷皺著眉頭看了他半天方才緩緩道:“怪不得灑家初次相見便覺你麵有煞氣,原來即是為此。你能從邵家莊活著出來,也算是你的造化。”
胡柏道:“的確也是在下的運氣。”
和尚上下將他打量了一會,搖搖頭道:“那也未必。這邵家莊嘛,嘿嘿,嘿嘿。”
胡柏聽他連著冷笑數聲,似乎這邵家莊還有什麼古怪,正待追問間,又聽和尚道:“這本天曆本最得蘭亭意蘊,隻是自元以後屢經戰火就不知下落了,不想這次卻被你偶然得到,也可謂是天數使然,還請先生好好愛惜,莫要暴斂天物。”
胡柏正色道:“謹承教誨,決不敢忘,自此以後必當愛若性命,不敢損傷絲毫。”和尚一聽緩緩點頭,似乎麵有嘉色。
此時耳聞窗外更聲傳來,原是三鼓已過,胡柏有些倦了,想著明日還要趕路,便起身向和尚告辭。和尚也不挽留,將他一直送至門口。
胡柏回到自己房中匆匆洗漱一下,上床倒頭就睡了。第二日雞叫三遍他才醒來,匆匆收拾好行李便去櫃台上結賬,付完帳他一數囊中尚餘十餘兩銀子,想著和尚身無分文寄人籬下甚是可憐,於是便問掌櫃那和尚到底欠了他多少錢。
掌櫃拿起算盤劈裏啪啦打了一陣,方才回答道九兩多不到十兩。胡柏更無二話,當即拿出十二兩銀子來,言明十兩是幫和尚還債的,剩餘的二兩是留給和尚作為路上的盤纏,讓他早日歸去。
掌櫃不意能將欠債收回,心中大喜過望,一張老臉笑開了花,連額頭上的條條皺紋都似被熨展,口中隻道:”多謝多謝。也不知那窮和尚在哪燒得高香,竟然遇見了您這位貴人。”
胡柏懶得聽他囉嗦,轉身便想回去向和尚道個別,可在門口敲了數下也不見裏麵有人應答。掌櫃的見狀在身後叫道:“客官不用敲門了,他每日不到午時是不起來的。”
胡柏聞聽搖頭輕輕一笑,隨即便背著竹莢便出了客棧大門。
待日上三竿之時他已出了南陽縣城,路上行人也逐漸稀少起來,眼看前麵青山環繞薄霧籠罩,胡柏知道又要進山了,於是先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了下來,準備休息片刻再繼續趕路。
不想剛剛拿出水囊喝了一口,忽聽前麵樹下一人笑道:“先生走得可真快,灑家還以為要到正午你才能趕到此處呢。”
胡柏聽這聲音如此耳熟,抬頭一看原來正是客棧中那粗莽和尚,此時他仍舊穿著那身破爛的僧袍靠在一棵柏樹上,正笑吟吟的看著自己。
胡柏一見是他心中大喜,急忙上前拱一拱手,正欲問他何以至此,卻見和尚對自己深深鞠了一躬道:“落魄之人萍水相逢,先生厚意決不敢忘。”
胡柏聽罷楞了一愣便明白過來,當即微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和尚道:“不然。方外之人落魄於此,得蒙先生高看,實乃畢生大幸。和尚無以為報,唯二物相贈,還望先生笑納。”
言畢便從懷中拿出一支狼毫毛筆和一塊箕形端硯來讓他收下。胡柏見這隻毛筆杆硬頭尖剛柔相濟,而那塊端硯更是造型古樸雕飾精美,從外貌上來看很像是唐代的上古之物。
胡柏心道這怕是和尚吃飯的家夥,說不定還是他家祖傳之物,常言道施恩不圖報,如此貴重之物自己怎能收下,於是不住口的推辭,隻說君子不奪人所好。
和尚笑道:“先生休要推辭,你我即在此相見便是有緣,若要再推,便是瞧不起灑家了。”他如此一說,胡柏再也推脫不得,隻好依言收下了。
轉念一想這莽和尚今日為何說話與昨日大不相同,言談舉止不見一絲粗俗之色,胡柏心中好奇,心念一動便問道:“不知大和尚法號尊稱,還請告知在下,日後若有緣相見當再請教。”
和尚嗬嗬一笑道:“灑家法號實不足一提。倘是先生想要找灑家,可到紹興平水雲門寺即可。”
接著又對他道:“前方路途雖多流民卻無大礙,先生自不必多慮。隻是返京之時恐有凶險,先生需切切當心時時留意,千萬莫要重蹈覆轍。”
胡柏見他滿臉關切之色,知他操心自己路上安危,心中不禁感動萬分,當即雙手合十謝道:“有勞大師掛念,在下定當牢記心中,就此告辭。”
和尚也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隨即轉身飄然而去。
胡柏目送他身影消失,這才戀戀不舍的背上竹莢踏上了歸程。
這一路胡柏晝行夜宿有驚無險,饑民雖多卻秩序井然,並無哄搶過往商旅之事,因此不到十日他便回到了白水縣城。
此時官軍進剿一月,王二兵敗被殺,白水也剛剛被官軍收複了。胡柏心中擔心自己父母的安危,一入縣城便直奔家門而去,卻見自己的父母好端端的在家中,他這顆心才總算是放了下來。
原來王二作亂之時隻是攻打縣衙劫殺富貴,二老在家緊閉房門足不出戶,雖受了些驚嚇,倒也未曾損失什麼。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一家人才得以團聚,可謂是禍福參半,胡家上下均是歡喜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