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略通一二

胡柏心中猛然一緊,起身慢慢走至床前,伸出手去推了推駱氏,隻覺觸手之處一片冰涼,這才知道駱氏不知夜裏什麼時候早已氣絕身亡了。胡柏看她神色安詳嘴角尚有一絲笑意,站在床前長歎一聲呆立半響,這才轉身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上路。

竹笳中的卷軸因都包著油紙所以尚未被雨水侵濕,其他東西也都沒少,就是丟了一把油紙傘。正盤點間胡柏眼角忽然掃見昨晚駱氏贈與他的那個木盒還在桌上放著,他心中一

動,差點把這東西給忘了。聽駱氏說這是她家傳之物,卻不知是什麼寶貝,一時好奇心起,他便將盒上封條小心揭去把盒蓋慢慢打開,待定睛看去雙眼不由一亮,原來盒中竟然也是一幅卷軸,而且從顏色和裝裱來看怕還是件古物,隻不知是字還是畫。

胡柏將卷軸拿出小心打開,不想隻看了一眼便心頭大震,原來這卷軸卻是一幅書法,當頭兩句是“永和九年,歲在葵醜”,這正是《蘭亭集序》的首句,這幅《蘭亭集序》他自幼至今早已臨摹了數千遍,隻怕即便是睡著了也能默寫出來,此時卻未曾想在這荒僻之地見到,心中著實吃驚不小。

他接著再看下去,不料越看越是驚訝,隻見這幅書法魏晉風格濃烈,用筆渾厚點畫沉遂,與王羲之書法韻意極為相似,再看這幅書法首尾蓋了曆朝曆代不少收藏鑒賞印章,其中一個赫然正是“元天曆內府藏印”。

看到這枚印章,胡柏不由驚呼一聲,難道這一副“蘭亭集序”便是唐代大書法家虞世南所臨,後人稱之為臨本之尊的“天曆本”麼?

他驚喜之餘隨即又想,如此珍貴之物怎會出自一個荒僻山村的普通民家,怕是贗品也未可知。

隻是他從未見過真跡,一時也難辨真偽,當下便將這幅字原樣裝好,在外麵也包上油紙放在竹莢中。

待一切收拾妥當,他才背上竹莢小心翼翼的下了樓來到院中,出門之際看見門口躺著一頭黑犬的屍體,這才明白昨晚絆倒自己之物原來即是此,看樣子這駱家不僅是人,連畜生都沒能逃掉瘟神的魔掌。

此時豔陽當空萬裏無雲,胡柏出了大門回頭看去,隻見整個村子一片靜寂,既無炊煙也無犬吠,看來確實已無一個活人了。

他正待沿路出村,忽想起駱氏的屍身還在樓中,心中感謝駱氏的情義,不忍見其一家人暴屍於此,於是便找來爛布稻草潑上燈油將房引燃,將駱氏家人盡數焚化。

眼看烈火熊熊而起,胡柏低頭合十默默祈禱道:“駱姑娘,盼你早脫苦海重新投生。”

說畢連鞠三個躬轉身便走,直到走了很遠他回頭看去,卻見風助火勢越燒越旺,轉眼已將整個邵家村化作一片火海,連半邊天都變紅了。

胡柏見狀低誦一聲道:“阿彌陀佛。”隨即便踩著泥濘的道路沿山路繼續往南陽而去。

也不知是否因為近來瘟疫流行的緣故,沿途所見行人稀少,即便是偶有農舍往往也是空無一人,也不知主人是不是外出逃荒去了,以致於連討口水喝都不容易,而路邊倒斃的屍骸倒是隨處可見,也不知是病亡還是餓斃的,隻歎老百姓生於亂世存亡難定,命如蜉蝣浮生若寄。

胡柏忍饑挨餓一路疾行,終於在太陽快落山之前趕到了南陽。南陽自古以來便是連接豫、鄂、陝的交通要地,商業繁華人口稠密,是豫南第一重鎮。

這幾年張獻忠起兵作亂,數次大舉進攻南陽,都被駐守在這裏的明軍左良玉部擊退,因此還算是相對安穩一些,城中行人熙熙攘攘,街道兩旁商旅客棧也不少,看來生意都不算壞。

胡柏找了間小客棧住下,在房中先將身上汙穢不堪的衣服換了,接著來到大堂中要了一碗陽春麵吃了起來。

雖說這碗麵缺油少鹽味道實在不怎麼樣,但他一天一夜水米未進,此時落箸卻覺甘美無比,縱是鮮魚大肉也不過如此。

正在狼吞虎咽之時,忽聽旁邊桌上有人大聲道:“掌櫃的,再給灑家來一碗麵。”胡柏正在專心致誌的埋頭大吃,忽聽這人說話聲若奔雷,不由嚇了一跳,連筷子都差點掉了下來。

他循聲轉頭看去,隻見一個肥頭大耳的圓臉和尚正坐在桌旁,向掌櫃不住口的催促。這和尚穿著一身髒兮兮的灰色僧袍,上麵布滿了大洞小洞,有的地方還露出白晃晃的肉來,也不知穿了多久,最奇之處是他桌上還疊放著七八個空碗,顯然是已經吃完的,這飯量著實驚人,讓胡柏咋舌不已。

這家客棧掌櫃姓劉,年紀約有四十開外,小眼窄鼻身材消瘦,此時在旁卻是一臉愁相,對和尚苦笑道:“大師傅,這一碗已經是欠得第一百八十碗了。”

那和尚聽罷眉頭一皺,滿臉不豫之色道:“灑家又不是沒錢,待過得幾日賣了字幅便有錢給你,絕不欠你一毫,難道你還怕灑家賴你不成?”

劉掌櫃張嘴欲言,那和尚卻不耐道:“休要囉嗦,趕緊把麵端上來,讓灑家填飽肚子才有氣力寫字,否則哪有錢來還你。”

劉掌櫃聞聽此言將頭轉向一旁,胡柏見他嘴角一撇臉上似有不屑之色,隨即嘴裏又喃喃幾句,無可奈何的吩咐小二讓再給端一碗麵來。

過不多久小二將麵端上,板著臉將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將麵湯都濺了出來,顯是心中大不高興。

這和尚對此卻毫不在意,拿起筷子便風卷殘雲的吃了起來,等一碗麵下了肚,碗中連一滴湯水也不剩,他才意猶未盡的起身伸了個懶腰,拍拍肚皮哈哈一笑大步回房去了。

胡柏在旁見此情形不由有些詫異,這和尚飯量驚人不說還顯然是欠了掌櫃不少錢,可掌櫃的似乎一時也拿他沒有辦法,再聽那和尚說還會寫字,他心中更是暗暗稱奇,因此待和尚一走便問掌櫃道:“劉掌櫃,這大和尚是何方人氏,怎得飯量如此大?”一邊說著一邊將五文錢的麵錢遞了過去。

劉掌櫃忙接過銅錢放進懷中,滿臉堆笑道:“客官有所不知。這和尚一月前住在我這客棧中,說是從紹興來的。

他初時隻說住十天,並付了十天的店錢,不想十餘天後他仍未走,我去催繳房費之時他才說身上沒了餘錢,待賣完手頭的字幅便能還我銀子。

我見他房中確實有很多書幅,想著即是佛門子弟當以慈悲為懷,於是也就信以為真。不料這和尚就一直住了下來,每日除了在房中寫字之外更無他事,還要在店中賒些吃喝,一頓都要七八碗飯才勉強夠飽。

不過好在他一日隻吃一頓,要不然我這小店早就讓他吃垮了。

開始我還盼著他能將字幅賣出還我欠款,不曾想這麼多天他每日寫字卻一副也未曾賣出,我看是沒希望嘍。

想來他又不是書法大家,哪會有人去買,如今我隻盼他早日離開就阿彌陀佛了。”

胡柏本也是酷愛書法之人,一聽劉掌櫃之言心中不由一動,心道佛門中擅長書法的有道高僧雖說不多,但也不是沒有,說不定今日我便碰到一個同道中人。

胡柏順嘴附和兩句,又和劉掌櫃先聊兩句,知道這和尚原來就住在和自己右手相鄰的房間。

他向劉掌櫃拱了供手回了房,躺在床上眯著眼睛小睡了片刻,直到窗外月掛枝頭方才起身。坐在房中忽然想到反正晚上閑來無事,不如去隔壁拜訪一下,看看劉掌櫃所言是否屬實。

他出了門走至右手房前,伸手在門上輕敲數下。過了片刻,忽聽房內有人大聲問道:“是誰?”

胡柏聽這聲如洪鍾,定是那和尚無疑。

他輕咳一聲道:“在下也是居店的客人,就住在隔壁,聞聽大和尚寫得一手好字,因此特來請教。”

話音將落隻聽吱呀一聲門已打開,那肥頭大耳的和尚站在門口滿臉狐疑,將胡柏不住上下打量,忽張口道:“灑家不認識你。”

胡柏微微一笑道:“正是。在下本是一介布衣,平素也癡迷於筆墨,偶然路過此地,聽說大和尚也擅長此道,即是同道中人所以特來一會。”

和尚聞聽此言眉毛一揚道:“你也懂書法?”

胡柏道:“不敢言懂,隻是略通一二罷了。”

和尚又將他看了一會,忽閃身一旁道:“先生請進。”

胡柏右足剛剛踏進房中便聞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他轉頭環視隻見房中燈光昏暗,床榻之上被褥淩亂,桌幾上除了一盞油燈外便是數幅宣紙,最上麵的一張墨跡淋漓寫了一半,顯然是尚未寫完就被自己打斷了。

胡柏上前就著燈光一看,驚訝地發現這紙上居然寫得也是半幅《蘭亭集序》。

隻見這半幅書法筆力輕健點畫溫潤,血脈流暢風聲灑落,深得蘭亭序之神韻,即便放在當世,也是出類拔萃之作。

胡柏不意一個相貌普通的粗莽僧人於書法一道居然有如此深厚的造詣,心中大感詫異,不由輕輕“咦”了一聲,麵上露出些許驚訝之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