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慧拂去石凳上的灰塵,讓鳴鳳坐了下來,自己則坐在她的對麵。兩個人麵對麵地坐著,對望著,誰也沒有說話。他們仿佛感覺到,此時一切語言都是多餘的,兩人眼睛裏流露出的感情已經代表心中所想的一切。
良久,覺慧輕柔地叫著:“鳴鳳,鳴鳳。”
鳴鳳羞紅了臉,害羞的說:“幹嘛一直叫人家的名字,讓別人聽去。”
“聽就聽去,怕什麼。”
“別人聽去,告訴太太,我會被趕出去的。”鳴鳳擔心地說。
“那我就對太太說去,我要討你做三少奶奶。”覺慧堅決地說著,他的話並不是說著玩的,而是發自於內心的真情實感,但是此刻他並沒有想到兩人地位的懸殊。
“你千萬不要說這話。”鳴鳳驚慌地說掉下淚來:“我哪裏有那樣的好命,我隻求能在你身邊呆著,能夠經常看到你就行,別的,我不敢多想。”
覺慧走過來,坐到鳴鳳的身邊。伸出手來,憐惜地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心疼地說:“你呀,又不是小女孩了,還是愛流淚。”
鳴鳳不哭了,看著覺慧說:“你知道你在我心裏的重要嗎?我常常做噩夢,夢中有一些妖魔鬼怪在追著我,我跑呀跑呀,眼看著就被追上了,後來總是你及時趕到,替我打跑了那些妖怪,救了我。”
說著,鳴鳳又掉了淚,哽咽著說:“在我心裏,你就是天上的那輪明月,在照耀著我,但卻是我觸及不到的。你說的那話,我很感激,但是我真的怕沒這個福氣。”
覺慧伸手檔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你不要這樣說,在我的心裏,你才是月亮,你是那樣美麗,你是那樣純潔,你是那樣明亮。你放心,我一定會想到辦法。”
此時,一彎弦月已經斜下去了,在水麵上投下最後一抹淡淡的清涼的銀光,更增加了夜的涼意。樓閣,假山,石橋,回廊,花草,樹木,在這樣的夜裏,散發著冷冰冰的光芒,一切,似乎飽含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走在這夜空下,鳴鳳的耳邊還在回響著太太剛才對她說的話。
“鳴鳳,你在我們這裏已經幾年了,我是看著你在這裏長成大姑娘的。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是不是想著要早點出去?”
沒等鳴鳳回答,她又說:“今天老太爺把我叫去,對我說,馮老太爺看上你了,要討你做‘小’,明天就是好日子,他們要來接人。你回去好好休息準備嫁過去吧。”
這些話,就像一根根針狠狠地刺進鳴鳳的心髒,鳴鳳哭了起來,絕望地說:“太太,我不嫁!”在心裏,高太太也不願意看著花一般的鳴鳳嫁給那個老東西。可是她又有什麼辦法,那是老太爺的注意,誰敢違拗?何況她作為一個寡居的兒媳,平時也逆來順受慣了。
她歎了口氣:“唉!鳴鳳,女人生來就是遭罪的。雖然馮老太爺和馮老太太脾氣不好,怪了點,但你凡事將就些,別使小性子。他們年紀大了,你好好服侍幾年,就會熬出頭的。”
鳴鳳迸出哭聲說:“太太,求你了,求您和老太爺說說,不要送我過去,我願意伺候您一輩子,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她明白,所謂的給人家做“小”,說得好聽,就是去給那古怪的老頭子做姨太太;說得難聽,就是個他做小老婆。受盡他百般淩辱,哪裏還有什麼前途可言?
太太被她的哭聲打動了,但是她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她自己也是一介女流,且寡居多年。在這個大家庭裏,處處受製於人,看大家的顏色行事。她淒然地笑著說:“鳴鳳,本來我也不願意,那馮老太爺的年紀都可以做你爺爺了,怎會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可是,我得聽老太爺的話。”
鳴鳳知道,再求也沒有用了。是呀,太太說得對,老太爺的決定,誰還能改變得了?在那些醜惡猙獰的麵目向她逼近之時,一個溫和的微笑著的麵容在她的眼前晃動著,她似乎看到了一點點光亮,一絲希望在她心裏升起……
站在天井裏的一處陰影,她望著那扇窗子,那扇有著她希望的窗子。暗淡的燈光從那裏透出來,斑斑點點的花紋照在地上。這扇窗,這房間,這裏的人,如今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輕輕地推開門,看到覺慧坐在燈下,埋著頭在專心地寫著什麼。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音,抬頭看著,看到鳴鳳那張滿是淚水的臉,吃驚地站了起來,走到她麵前,伸手為她去擦臉上的淚。可是,這淚水怎麼擦也擦不幹。剛剛擦去,新的淚水又流了出來。他擔心地問:“你怎麼了,有誰欺負你嗎?”
接著他又歎了口氣說:“我這兩天是太忙了,學校,報社,還有劇社,一攤子的事等著我去做,過兩天就好了,那時我不忙了。”
鳴鳳苦笑了下:“我沒有怪你,知道你事情太多了,哪裏有時間在家呢。我隻是想你了,來看看你,想和你說會話。”
他愛撫地摸著她的發辮,笑著對她說:“等過兩天,好嗎?你看。”
說著,他走到桌案前,指著桌上的一大堆稿件,報刊雜誌等哄著她說:“你看我忙的跟什麼似的,到現在連晚飯還沒顧得上吃呢,你等著我,我忙完了,就好好陪你。”
望著他的眼睛,她絕望地喃喃著自言自語地說:“過兩天,過兩天……”
他疑惑地望著她,今天這丫頭怎麼了,以前沒有這麼糾纏啊?雖然他覺得有些異樣,但並沒有細想,因為他覺得她不會有什麼大事的,隻是看他這兩天沒有空閑搭理她罷了。他放下筆,走到她麵前,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在那上邊輕輕地吻了一下,還想說什麼,卻聽到有腳步聲傳來,覺慧說:“二哥來了,我和他有重要事情要說,你先回去,好嗎?”
鳴風不再說什麼了,定定地看著他,眼裏流出淚來,叫了聲:“覺慧,覺慧!”便轉身出去了。
二哥覺民走了進來,看到鳴鳳離開的背影,歎了口氣:“唉,這丫頭真是可憐呢。”
覺慧詫異地問道:“二哥,怎麼了,為什麼要這樣說?”
“你還不知道?她明天就要被送去馮家,給馮老太爺那個怪物做姨太太了,真是可憐了這一朵花似的女子了。”
覺慧慌了手腳,恍然明白剛才鳴鳳的舉動了:她是滿懷希望來向我求救的,可是我怎麼那樣冷酷地對待她。覺慧心疼的不能呼吸了,感覺到有世界末日來臨的恐懼,不免流下淚來,他放下手裏的一切,急匆匆的跑出去。
從覺慧的房間出來,她心裏明白,沒有希望了。而且她也知道,覺慧即使想救她,也沒有那種能力,在這個大家庭裏,一切都是老太爺做主。覺慧還是一個學生,有什麼力量呢?他連自己的前途都做不了主,何況她一個丫頭。
她遊遊蕩蕩地走在夜的路上,不知往何方走著。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沒有光亮。但她並不覺得恐懼,對於她的明天來說,現在什麼都不是最可怕的了。
走著想著,聽到淙淙的水聲,原來已經走到花園了。心說,怎麼到了這裏?自己原本是要回屋睡覺的。
她茫然地站住了,回想著在這裏的一些事情,回想著她和覺慧之間的一幕幕,她就要與他永別了,想到此,她的心像被撕裂般的疼痛,流出鮮紅的血來。他說,過兩天,過兩天會來找她,陪她。可是過兩天,自己又在哪裏呢?明天,自己就要做別人的姨太太了,就要被那個道貌岸然的老頭子抱在懷裏,而自己在那裏哀哀地哭泣聲,他是不會聽到的。
想到這裏,她慘然地笑了,自己算什麼?一個小小的使喚丫頭而已。明天,太陽會照樣升起,明天,樹上的小鳥會照樣唱歌。隻有自己的明天,不知道會在那裏。
花園裏死寂般地靜,是呀,已經這麼晚了,誰還會到這裏來呢?恍惚間,前麵一點螢火般的光亮,在為她引路似的,緩慢地向前移動著。追尋著那一點光亮,她不由自主地跟著走著,來到花園深處的梅林。
穿行在梅林中,樹枝刮破了她的臉,有血滲出來,她似是麻木了,並未覺察到痛,仍然走著,走著。
“鳴鳳,鳴鳳!”似乎有人在叫著她的名字,會不會是覺慧在叫她?她站住了,側耳細聽著,隱約傳來的風聲,刮著樹枝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在有水流的聲音,那裏有人的聲音呢。鳴鳳苦笑著,這會兒,覺慧怕已是睡著了。
忽然,前麵那一點亮放大了許多,是一盞白色的紙燈籠,掛在一株梅樹上,被風一吹,在那裏搖動著,發著滲人的白光。
她被嚇住了,呆呆地望著那燈籠。那一片梅園忽然變成一片紅的花圃,開滿了鮮血般的紅彤彤的花。花圃中央,一口古井赫然張著大口,井台上坐著那年的紅衣女人,仍然是慘白著一張臉,在衝著她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