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息事寧人並非如此輕易,當它隻是單方麵的意願。
我恭敬舉杯:“叔叔阿姨,我第一次來這裏作客,有什麼欠妥之處還望海涵。祝二位事事順意,身體健康。”
展源拓的父親倒是很快舉起了杯子,而她的母親卻故意夾起一隻雞翅,緩慢細致得吃著。
他的父親終於感覺到尷尬,輕聲提醒:“月明,孩子在敬酒呢!”
“沒見我在吃東西麼?”他的母親不情願得放下手中的筷子舉起酒杯,同時梵如韻也跟著舉起,向我展開燦爛的微笑:“羽芯,不必拘禁,多吃點。”那姿態,儼然她才是女主人!
“還是韻兒懂事!”展源拓的母親順勢嘮叨,“在者都是主,等半天才吃飯,伺候這伺候那,哪有不一起敬的。”
展源拓又一次坐不住了,剛要起身被我緊緊拽住,我向他搖了搖頭,示意沒事。
他順手拿起酒杯:“那我也是主人,羽芯,你也得敬敬我!”
說著,他迅速得與我碰杯,仰頭一口喝幹了杯中酒。
他的父親見這架勢,幹笑著應承:“嗬嗬,是啊,一起喝!”
他的母親這才緩緩得將杯子湊近嘴邊,輕輕抿了一口又重重放下,繼續埋頭啃起了雞翅。
我有些無奈得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無趣得低頭看著自己麵前空空的餐盤,這一餐飯實在食之無味,絲毫提不起夾菜的興趣。
展源拓看在眼裏,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我的碗裏:“你不是最喜歡吃肉麼,嚐嚐,我媽燒的紅燒肉可好吃了!”
我抬頭正迎上他有些抱歉,又滿含鼓勵的眼神,便知道他這是在做最後的努力。
我將肉整塊放進嘴裏,盡量做出享受的樣子。並不是因為它不好吃,而是在這樣的氛圍下,再美味的食物都形同嚼蠟。
“真好吃!”我終於咽下了口中的食物,揚起禮貌的笑容,“阿姨的手藝真好!”
誰知展源拓的母親冷哼一聲:“這是外麵買的。”
場麵再度陷入僵局,我尷尬得不知該做什麼,似乎說什麼都是錯。
隨即我又聽見她對身邊的梵如韻作勢耳語,聲音卻響得足夠讓我聽見:“看看她,吃塊肉囫圇吞,一點都沒有女孩子的修養。”
這一次,我倒真的再沒有脾氣。不禁自嘲冷笑,不僅是說什麼都錯,並且吃什麼都錯。要是我小口小口得吃,他一定也有話說。
忽然好奇心起,我夾了一隻蝦,小心得將蝦殼剝盡,又挑走它背後的那根青筋才小口得吃進嘴裏。
果不其然,又聽到她的竊竊私語:“嫌我洗得不幹淨麼?吃個蝦這麼做作。”
我正喝著酒,忽然嗤笑出聲,連連嗆咳。心裏想著,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展源拓拍著我的背:“沒事吧?”
“嗯,沒事。”
我的嘴角勾起冷冷的笑意,如果這些刁難都承受不住,你未免太小看我陸羽芯了!我天生便是這般性子,越是明顯的嘲諷,越有過耳不過腦的本事,越是複雜的局麵,越能處變不驚。
況且,他們選擇這樣毫無禮儀得對待一個來客,不是忌憚又是什麼?
忌憚,因為他們知道展源拓堅定不移得愛著我。有這一點作後盾,我又有何懼?
我覺得豁然開朗,突然變好的心情帶動了食欲,我開始夾菜。
展源拓說得沒錯,他的母親在做菜方麵真是一把好手,並且這一餐,或許是為了爭麵子,雞鴨魚肉樣樣俱全,絲毫不遜於飯店。
展源拓有些好奇得看著我津津有味的表情,湊近我的耳邊:“胃口這麼好?”
我向他揚起嘴角:“嗯,真的很好吃!”
或許我此刻的笑容顯得尤其真誠,倒真是讓他的母親不得已閉了嘴,或者隻是一時接不上話而已。
梵如韻瞟了我一眼,見我正要下筷,瞄準我的方向同時升下筷子,我愣了愣,那隻雞翅被她搶走。她向我揚起勝利的笑容,隨即將食物放入展源拓的母親碗中:“伯母,這個給您,您最喜歡吃雞翅了。”
那位阿姨這時才仿佛終於想到對策一般,重啟戰鼓:“是啊,還是韻兒有心,知道給我留一些。你看我這一愣神,菜都快吃完了。這就是家教!”
不可否認,每次當“家教”、“教養”、“修養”這樣的詞鑽進我耳朵裏時,我都難以忍受。這不僅是在針對我,更是在針對我的父母家人!
她怎麼能這樣?我與她之間有深仇大恨麼?我隻是和她的兒子相愛而已,何至於讓她句句諷刺處處針對?
我憤憤得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一口喝幹。
那尖刻的語聲再度響起:“喲,吃飽還得喝足啊。”
展源拓一手攬著我的肩,一收給我倒酒,耳邊的語聲顯得失措又愧疚,“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
我和下眼點了點頭,“我知道,這不怪你。”
他歎了口氣:“吃飽了麼?吃完就走了!”
怎知這一句被他母親捕捉到,更是不依不饒:“怎麼了,還真當是館子?吃飽了就走?源拓你什麼時候也學著這麼沒教養了!”
教養,又是教養!!
也許是剛灌下一整杯黃酒的關係,酒精稍稍上頭,帶動了心底的怒氣。我的手有些顫抖,拚命要自己冷靜。
可是展源拓再也忍不下去了,用力放下酒杯,憤然立起:“媽,你到底怎麼回事!是你說願意接受羽芯我才把她帶回來,可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從她進門開始就處處針對,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的母親似是等了很久,終於發起火來,她也一拍桌麵站起身來,扯起高八度的嗓音:“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了這沒教養的女孩,你對我大吼大叫?你讓我怎麼接受她?我告訴你,不可能!”
“她哪裏沒教養了?!”
他的母親大口喘著粗氣,伸出一指點著他的鼻尖:“你好好得在德國讀書,就為了這女人無理取鬧,逼著韻兒陪你演戲,欺騙我們的感情也要回來。你回來就回來吧,可一回來就不著家,和這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外麵廝混,一整個星期不回家!我找她,她對我不理不睬,推三阻四不接我電話,你說,正經家的有教養的女孩子會這樣嗎,啊?!”
“那你不是也騙我了嗎?”我從沒見過展源拓這麼不冷靜的樣子,白皙的臉上現出一抹紅暈:“要知道你是這個態度,我說什麼都不可能把她帶來受你的羞辱!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我喜歡梵如韻,從幾年前就開始向你們說明,我不會娶她,我喜歡的人是羽芯!可你們呢,不分青紅皂白把我送到德國,逼著我和她同住!她才是沒教養的女人!我對他沒感情,甚至沒好感,可她卻有事沒事往我的房間裏鑽,這麼不知羞的女人,你們偏要我娶。從小到大,一切都是你們做主,甚至連婚姻大事也完全由不得我的想法,你們有考慮過我的感受麼?”
“你……”他的母親被氣得說不出話來,瞪大了眼像是要哭,“你個臭小子,我懷胎十月把你生出來,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竟然……”
“懷胎十月也不代表我是你的附屬品!”
他的母親愣了愣,忽然又恍過神來:“我不管你是不是附屬品,反正我不喜歡的女人就是不行!就算你不喜歡韻兒,也不準娶她!她在你高中時期鬧了多少事情,混黑社會,和販毒的人在一起,甚至招惹了殺人犯!這樣的女人我怎麼可能接受她當我的兒媳婦?!”
展源拓攥緊了拳頭秫秫戰栗,餘光瞥見他的眼神,滿眼震怒和絕望。
他忽然一把抓起我的手往外帶:“走!”
“等等!”他的母親追到門口從另一邊抓住我的手臂:“不許走!把話說清楚再走!”
“今天叫你來就是要讓你清楚我們的態度,我告訴你,要進我家門,休想!你不要以為纏著源拓就可以,你是過不了我這關的!”
我被這憤怒的母子二人一人一邊拉扯,渾身使不上勁,隻覺頭暈目眩。她的語聲如一並利刃戳著我的心窩:“沒教養,沒素質,沒風度,你這不要臉的女流氓,趕緊識相點離開源拓!”她指著展源拓的父親,“快,把她帶來的東西拿來!”
他的父親尷尬得一臉無奈:“別這樣……”
“拿來!!”
當終於拿到了我帶來的禮品袋,她用力得塞進我的手中:“拿回去!我們不要你送東西!你可以走了,以後再也不要進我們這門,也不許你再見源拓!”她不再拉我,反而將我往外推:“走!你走!”
她的力道太大,以至於我剛彎下身穿鞋,一個沒站穩一頭栽倒在地上。
“媽!!你幹嘛!”展源拓不知怎的扯開她的手臂用力一推,小心得扶我起來,滿臉的愧疚和心疼:“對不起,羽芯,對不起……你沒事吧?”
我垂下頭深呼吸一口,借著他的力站起身來:“我沒事。”
身邊又想起他母親的哀嚎:“好你個不孝子啊……為了個女孩對老娘動手啊……現在就這樣,以後我可怎麼活啊!你要是真要和她在一起,我就和你斷絕母子關係!!”
展源拓不以為然,握緊我的手:“別理她,她更年期。我送你回去。”
我搖了搖頭輕輕推開他的手,在這一片混亂的場麵中,格外鎮定冷靜得走到坐在地上不願起身的女人麵前。
她見我靠近,不可置信得倒吸一口冷氣,指著我:“你幹嘛,你想幹嘛?!你拐走了我兒子,你是哪來的小妖精!”
隨即她又開始嚷嚷:“展鋒啊,你看看你兒子帶來的人啊,她要讓我們這麼多年辛苦養兒成白費啊!”
展源拓的父親頭疼得撫了撫眉角,伸手要拉她:“你先起來,像什麼樣子!”
她用力甩開:“我不起來!今天這是不解決,我還不起來了!”
梵如韻此時倒是躲得遠遠得,冷冷得勾著嘴角看好戲。她的眼裏喜憂參半,失落是因為展源拓當眾宣布不愛她、而得意的自然是展源拓的母親這樣對我。
我合了合眼,在這呼天搶地的婦人麵前立定,淡淡垂首:“阿姨,我有些話要說,您是選擇起來坐在沙發上聽,還是繼續像個潑婦似的坐在地上?”
此話一出,技驚四座。四下驟然一片抽氣聲,連展源拓都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展源拓的母親指著展源拓:“你這臭小子,聽聽她說的是什麼話!”
四下的人全無反應,可能仍在專心思考我究竟要說什麼。她見沒人理她,自己又吃了鱉,一骨碌起身拉開椅子坐下:“哼,你說!”
我勾了勾嘴角,麵色冷靜,可酒精和震怒合成一股炙熱的力量在全身經脈中穿梭不止,我簡直覺得我要著火了!
見所有人都眼巴巴得等著我發言,我吸了口氣勻整情緒:“阿姨,我今天仔細打扮、帶了禮品和恭敬的心來到這裏,完全是為了展源拓。我很早就意識到這可能是個陰謀,可源拓真的相信了你,你沒有看到,他告訴我你們願意見我的時候,眼裏閃著多少年沒有過的喜悅。”
“所以我來到這裏,從開始到現在,始終安靜得承受著您的羞辱一言不發。即便您字字句句尖酸刻薄,屢次含沙射影連帶之責我的父母,我都忍了。”
“您知道我為什麼忍麼?因為在我心裏,仍舊願意將您當做我未來的婆婆看待,所以我尊敬您。可是,您剛才的態度,讓我對此徹底放棄了希望。對了,為此我要恭喜您,您成功了。不僅您不能接受我進入您的家庭,我自己,以及我的父母也絕不會允許我稱您為‘媽’。”
展源拓衝到我身邊,不可置信得看著我的眼睛,又倉惶又焦急:“羽芯,你說什麼?!”
我向他搖了搖頭,繼續看著他的母親:“可是,您成功之後,我便再沒有理由容忍你的侮辱。”
我向她冷冷得勾起嘴角:“你知道,如果我這個女流氓在街上碰上你這樣一個,和我毫無瓜葛卻無故羞辱我的中年婦女,我會怎麼做?”
周圍再次冷場,誰都沒有想到我會說出這麼嚴重的話來。
我不為所動,表情嚴肅起來:“阿姨,您見過我的父母麼?您知道他們的為人麼?您與他們有過任何交集麼?如果沒有,就左一句教養右一句家教得變相指責他們,您覺得究竟是誰沒素質沒品格?您說我是客,而從我一進門,您有表現出該有的待客之道麼?如果您平時就是這樣待客的,那我倒要問一句,源拓的家教是跟誰學的?”
“您對我又了解多少,僅僅因為我和您的兒子相愛,您便不顧形象潑婦罵街,坐在地上不分青紅皂白說我是流氓,又要和源拓斷絕關係,這是一個有文化有素養的人幹的事麼?論人品論風度,究竟誰遜一籌?”
“你……你……”他的母親聽著聽著麵色泛青,一手捂著胸口拚命喘息:“你給我出去……出去!”
展源拓和一見這情況,趕緊上前扶住她:“媽,你怎麼了?”他回頭對我大吼:“我媽有心髒病,別說了!”
他的父親翻箱倒櫃得找藥,梵如韻也忙著倒水。
我忽然冷靜了,醐醍灌頂般找回了所有理智。我踉蹌著後退一步,隻覺渾身冰冷顫抖。
多諷刺,一個死也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家庭,一個尖酸刻薄卻有著心髒病、受不了一丁點刺激和反駁的母親。
展源拓盡管和她吵了、鬧了,但畢竟母子連心,剛才他回過頭來一瞥間,是我從沒見過的寒意和責怨。
他在責怪我,責怪我激怒了他的母親!
剛才我自己也說了,沒有可能了。
的確是這樣,我已經不是十六歲的少女,懂得思考和分析,不願意麵對抵抗全世界的愛情。我需要正常的生活,需要在家人和朋友的祝福下穿上白紗。
而我們雙方的父母都是這樣強烈的反對,甚至對我們彼此抱著鄙夷的態度。即便勉強在一起,未來的日子又要怎麼相處?
我是真的,心灰意冷了。無論展源拓的母親手段多麼低劣,她的確做到了。而我不是知難而退,讓我退的不是艱難,更像是厭惡。
我沒有辦法將這個女人當成自己的親人,甚至無法再對她有一絲一毫的尊敬。看著她虛弱得吞下保心丸,每一次呼吸都顯得這麼用力,我卻絲毫沒有憐憫。
她是誰?她是我的誰?她到底算得了誰?!
她隻是一個討厭我的女人,對我不含任何一絲一毫的好感,臉起碼的尊重都沒有。我憑什麼委曲求全得忍受她的辱罵,來求得她聽我尊稱一聲“媽”?
不!我不要!
我突然驚覺過來,穿起鞋子就往外跑。我要離開他的家,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群毫無道理得厭惡著我的人。他們不配得到我的崇敬和隱忍,不配讓我低聲下氣!
心裏多少有一絲餘念,我希望展源拓可以追出來拉住我的手。可他沒有。
不知跑了多遠,我終於停下腳步聲聲喘息,回頭,幾乎已經分辨不清哪束燈光才是他的家。
對不起。我在心裏輕聲念,展源拓,對不起。我們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