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零一章 我不是流氓

王帥這幾天總是從噩夢中驚醒,然後就是一身冷汗。一個黑黑的身影從天而降,把他吞噬。那黑影比黑暗本身更讓他心驚膽顫。

他的噩夢來源於一篇叫做《高速路——“高速”了誰的升官發財之路?》的網絡帖子。他之所以要因此而做噩夢,是因為這篇發表在國內某知名門戶網站論壇上的帖子的作者就是他本人。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並沒有感覺到這樣的噩夢。在後來他的帖子半火不火的,沒多少人響應,或者網友們都對這樣的事情麻木了,很快就沉了下去。按理說,這樣他應該不用擔心了,但他每晚關注帖子的回複,在看到一個叫“全國通緝令”的網友的回複“我們已經注意到你了”之後,他就喪失了平常心。

其實,對於這樣的網絡上的留言,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但他知道“跨省”這個網絡熱詞之後,他不能不掂量掂量這句話具體的重量。

再後來的有一天,他母親在電話裏告訴他,家裏最近老有幾個人來問他在城裏的住址和工作單位,他終於確定自己已經被“注意”了。他在自己租住的家裏安的寬帶上的互聯網,通過IP地址完全可以找到他——因為安裝寬帶必須要實名製——,幹嘛要到老家裏去找他家裏的人。這肯定是有目的,有組織的威脅,恐嚇,目的不僅僅是從肉體上消滅他,還要在精神上打垮他,折磨他。相對於精神而言,肉體上的折磨是次要的。打擊他的家人,是他無法忍受的。

因為他知道有一本書叫《一九八四》。

這就是他這幾天一直做噩夢的原因。

他趕忙亡羊補牢似的去電信公司終止了寬帶服務,這當然隻是徒勞的事情。他甚至打算搬家,搬離這座城市,但他不想這樣,也不能這樣。該來的總會來的,他想,而且,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家裏的父母肯定要受更多的擔心和來自上麵的重壓。

王帥和女朋友,也是未婚妻的蘇潔住在一起。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就在這個國慶長假,請帖都發了出去,該請的也都請了,他難道還能在這個時候搬家,還能在這個時候玩消失。

所以,他這些天隻好輾轉反側,提心吊膽地過日子,蘇潔發現了他的這些變化,就問他出了什麼事情。他能告訴她什麼事情,他不能用這些捕風捉影的事情讓她為自己擔心。

“沒事,就是覺得愧對你,你跟我這麼多年,沒過過好日子,結婚了,連房子都沒有買。”王帥隻好轉移話題。

“我跟你不是貪圖享受的,再說,我相信我們不會一輩子買不起房子的,你說是吧。”蘇潔對王帥是有信心的。

王帥和蘇潔是大學同學,在大學相戀三年,畢業又在一個城市工作了兩年多,本來計劃是賺夠首付,買了房子再結婚,但他們漸漸增多的積蓄卻遠遠沒有趕上房價的飛漲。去年他們的積蓄還夠買半間臥室,今年就隻能夠買一個衛生間了。為了不讓他們的錢連買個馬桶都不夠,他們決定先結婚,房子的問題以後再考慮。

今年正好趕上王帥老家裏修高速公路拆遷占地,而他家的房子正好在高速公路的路基上,屬於被拆遷的範圍。他把自己和蘇潔這兩年的積蓄交給了家裏,他家的幾間青瓦房的拆遷費連一間磚混房都修不了,更不說一棟了,而且就算仍舊修青瓦房,也還差一大截。再說,自己在城裏考慮買房子,卻讓父母仍住瓦房的話,自己良心上如何過得去,但自己又沒能力把父母都接到城裏來一起生活。這些年來,村裏的瓦房已經沒剩幾棟了,村裏拆遷的,沒拆遷的,有人的,沒人的都修起了亮麗的小洋樓。

還沒開始拆遷的時候,大多數村民在自己的承包地裏修起了樓房。王帥把自己離首付越來越遠的積蓄交給了母親也還不夠,隻好在親戚朋友中借了一部分錢,才修起了二層小樓,但大家的老房子都還沒有拆。在村民們還在為補償太少而拒絕領取補償的時候,挖土機已經開了進來,一些房子應聲而倒,這其中就包括王帥家的。

於是,就有了王帥泡製的那篇令他膽戰心驚的帖子。

事情是這樣的,“五?一”勞動節公休回老家的時候,正趕上上邊的領導來做村民的“工作”,王帥作為村民的一份子義正言辭地批評了那些人的野蠻做法,並要求得到合理補償和賠償。村民們也群起而攻,最後協調會不歡而散。王帥想,這個“注意”肯定從當時就開始了。還算是村民克製,不然很有可能釀成“群體事件”,因為協調隊伍裏有不少人民衛士。後來,他回到城裏,就寫了那篇帖子。

每天晚上,蘇潔都用身體溫暖著王帥,但王帥仍舊感到寒冷。他甚至想告訴蘇潔,這個婚不結了,但麵對這麼愛自己的女人,自己如何說得出。

為了安慰王帥,沒錢也照樣愛他的蘇潔,在國慶前拉著王帥去民政局辦了結婚登記,拿著結婚證,王帥的難過又交織著更多的喜悅。

婚禮在一個偏僻的,沒名沒氣的酒店舉行,受到邀請的親戚,朋友,同事基本上都來了,那些在外地的沒趕得及來的朋友也打來了祝福的電話。

婚禮是一場簡約化的西式婚禮,穿著潔白婚紗的新娘蘇潔,莊重而美麗,王帥也用這樣的喜悅衝淡了一些心中的彷徨。

當婚禮司儀把大紅的結婚證象征性地交到新郎和新娘的手中的時候,並讓他們互相承諾莊嚴的誓詞的時候,窗外嘈雜公路上刺耳的警笛聲淹沒了婚禮進行曲的浪漫氣息。婚禮還在進行著,但警笛卻更加尖銳起來。最後,在酒店門外停了下來。或者不如這樣說,警笛從一開始就隻在門外響起,經久不息,刺激著每一個人原本脆弱的神經。

王帥大驚失色,把結婚證都掉在了地上。

“難道一直以來的噩夢就要化成現實!他們是來找我的!”王帥暗暗地想。

在他一直以來的噩夢中,他和蘇潔走在聖潔的結婚紅地毯上,迎接他的不是閃亮的戒指,而是冰冷的手銬。

無疑,所有來賓都聽到了這首比婚禮進行曲更高亢也更高調的旋律,但隻有蘇潔注意到了王帥的變化。

“你怎麼了?”蘇潔把結婚證從地上撿起來,拍了拍上麵的土,遞給王帥。

“沒,沒什麼!”王帥接過結婚證,語無倫次地回答。但他的表情告訴蘇潔,他明明有什麼。

從認識王帥的那一天,她就認為王帥是一個可靠的人,一個善良的人。從做了王帥女朋友的那一天,她就認為他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她信得過他,她也沒有理由相信王帥的變化跟聽到警笛聲有什麼聯係。但王帥的反應告訴她,他有事,但他為什麼不告訴自己。

王帥看著自己新婚的妻子,自己難道就要失去她了嗎?心裏一陣激動,麵色也開始抽搐起來。

眼前的事實不容他做出否定的有利於他自己的答案。

三個穿著警察製服的男人走進了大廳。

“誰叫王帥?”其中一個用洪亮而沉悶的聲音把王帥的名字叫了出來,大廳裏每一個人都能聽見,每一個人也都必然聽見了,這聲音在每一個角落回響。

王帥一陣暈眩,來了,找自己的終於來了。

人群中一下子炸開了鍋,誰都在猜測這三個警察的來意。

“我就是王帥,請問找我有什麼事?”王帥把結婚證交給身邊的妻子蘇潔,走到警察麵前,裝作很從容,裝作很鎮定。

“你以涉嫌誹謗罪和損壞國家形象罪加妨礙公務罪被捕了,這是逮捕令。”為首的警察遞給王帥一張紙在他麵前揚了揚,然後就收了起來。王帥別的沒看到,隻看到落款的紅色大印是他們縣城公安局。

“我認識你,你不就是那幾天老在我家問我兒子下落的陌生人嗎,我兒子憑什麼就犯了誹謗罪,他不就是陳述了一些事實和為自己的權利抗爭了嗎?”王帥的父親認出了這幾個警察,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不是假冒的。因為他認識他們,所以,他試圖據理力爭。

王帥製止住了還想繼續爭辯的父母,“爸媽,沒事,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相信法律會還給我一個公道的。”

王帥的父母還不知道網絡上的事情,在帖子裏王帥確實指名道姓地羅列了一些足夠“誹謗”他人的語言。

“你相信你能得到公道嗎?”蘇潔拉著他淚流滿麵地說。用一種憤怒的眼神看著這幾個闖入自己神聖婚禮的披著一身更加神聖的製服的男人。

“這就是我一直以來做噩夢的原因,如果我一時出不來,你要善待你自己。”王帥抱著蘇潔流出了痛苦的淚水,他知道自己百口莫辯。

“不!”蘇潔完全無法麵對這一切,好好的一場婚禮眼看著就要以悲劇收場,她接受不了。

王帥推開蘇潔,對為首的警察說:“我跟你們走,但可不可以不用戴手銬。”在眾多的親友麵前,他想體麵一些地走出去。

“那由不得你了。給我帶走!”兩個警察不由分說把手銬拷在了王帥手上,推了王帥一個踉蹌,在他們眼裏,王帥不再隻是“涉嫌”,而是鐵板釘釘的犯人,就這個犯人,讓自己國慶也過的不安生,那還能給他好態度。王帥回頭看了看父母和蘇潔,昂首走下了樓。

“兒子,我們馬上回去,我要上縣上理論去,憑什麼抓人。”王帥的父母和眾親友追下樓去,留下蘇潔一個人呆立當場。她不相信這些都是真的。

王帥父母還不知道王帥因網上發帖和人身攻擊被“跨縣”這一事實,他們隻知道勞動節那天王帥讓那些領導惱羞成怒。

警車發動的時候,蘇潔披頭散發,瘋了一般地從門內衝了出來,她試圖追上去,但警車已經絕塵而去。蘇潔純潔的婚紗上落滿了水泥地麵上的塵埃,在追出不遠後,蘇潔無力地倒在了地上,倒在了聖潔的婚禮現場。王帥父母還有蘇潔父母以及幾位親戚趕忙扶起了蘇潔。蘇潔完全無法抑製住自己的悲痛情緒,放聲大哭了起來。

待蘇潔的哭聲小了一些後,王帥的父親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給兒媳婦講了個明白,告訴她,她丈夫,他兒子,這個叫王帥的男人,被警察帶走的人,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不是站在人民的對立麵的罪犯,而是一個勇敢的,為了自己和村民的權益敢於和惡勢力做鬥爭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王帥坐在車裏,窗外一片漆黑,因為窗戶是黑色的,但他知道那是飛馳而過的省城街道和通往縣城的公路。那些蔥鬱的樹木和豐收後的田野,那些格外引人注目的美麗和荒蕪。

王帥前腳離開,王帥的父親和眾親戚就包車一起離開了省城,蘇潔說什麼也要跟著去,她要看著自己的丈夫平安歸來。

回到縣城公安局,人家二話沒說,直接把王帥丟進了拘留所,連想審訊一下的意思表示都沒有。

王家人趕回縣城要求見王帥,但有關方麵以案件正在偵查審理階段為由拒絕。

王帥從被關進拘留所開始,就不再知道外麵所發生的任何事情。

王帥想他這一生以前還有幸福甜蜜可言的話,那麼現在那一切就都結束了,從現在起,他的人生可能要以另一種方式收場了。進了這個地方,而且還以這樣一種方式進來的,平平安安,完好無損地出去的願望就隻能是想想就算了。但要王帥承認誹謗,承認有罪比讓他死更難。好在別人不需要他承認。

王帥從一進拘留所的房間,就發現在黑暗中有一雙雙黑洞洞的眼睛在盯著他看。他現在完全成了待宰的羔羊,別人案板上的魚肉了。

王帥雖然在農村長大,但常年讀書,已基本生疏農活,也因此少了許多陽剛之氣,如果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可能有點過了,但肩不能挑,背不能抗卻是事實。這樣的形象,這樣的氣質,就給了別人一種想暴打他一頓的衝動。不收拾他都覺得對不起他。

王帥隻有聽天由命的份了,打吧,他打不過其中任何一個人,不打吧,自己挨的拳頭肯定更多。所以,他決定,不討饒,不反抗。

黑暗中,那些黑影出現了,在王帥看來,這些人無疑都是黑金剛,滿臉橫肉,胳膊比他大腿還粗,如果講理,他或許還能講上幾句,但打架,他無可奈何。

“新來的吧?”老大發問了。

王帥看了看他,沒有說話。他打定主意,在進法院審判之前,自己不說一個字。

“啪!”王帥的眼鏡應聲而落。

“***,我們老大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嗎?”其中一個幹猴子,病癆鬼給了王帥一巴掌。

“啪!”又是一聲巴掌,但沒有打在王帥臉上。

“***,我說打人了嗎,對待文化人,***能不能斯文,客氣一點!”老大給了那個病癆鬼一個更響亮的巴掌。

“是,大哥,我錯了!”病癆鬼捂著臉退到身後,並惡狠狠地看著王帥。很明顯,他把這一巴掌記在了王帥身上。

王帥看著他們,一句話不說。

“你小子有骨氣,我決定破天荒地不給你這個新人見麵禮了。”

王帥還是不說話。

“嗬嗬,有意思,原來是一個啞巴!”大家一陣哄笑,但有一個人死盯著他。

王帥沒有理他,走到自己的床邊,躺了下去。他覺得跟這些人無話可說,在這裏無事可做,唯有睡覺。

老大也沉得住氣,並且說話算話,並沒有給王帥一點顏色看看。王帥覺得自己這一覺睡得很安穩,至少沒有再做噩夢了。

沒做噩夢,並不代表沒做夢,在夢中,他發覺自己被幾個人蒙著被子一頓暴打,其中就有一個是那個瘦猴子。看來,白天對老大的唯唯諾諾都是裝出來的,而且他自己還有幾個手下人,王帥在夢中忍住疼痛,什麼也沒說,也沒有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