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世界的彼岸奔跑【三】

送完邶齊然回家後天快黑了,我看著路燈接二連三的亮起來,然後走到邶齊然家附近的公園裏的大榕樹坐下,點起一根煙,在陰影裏安靜的觀察我吐出的煙霧。

手機響起來,顯示是可樂的電話。我看了很久,平複了下呼吸,然後接起來。

“什麼事。”我習慣用肯定句。

“我在你琴室裏,你怎麼沒來練琴啊?”

“邶齊然的手受傷了,我才從醫院送她回家。”

“什麼?受傷了?你們遇到埋伏了?Ohmygod!是誰!我去揍回來!!!”

“……”

“說話啊。”

“呼。是坐公交車的時候被踩的。”

“啊?”

“司機玩兒漂移,摔了,就被踩了。”

“靠!你有沒有事你?應該沒事,不然你不能這麼淡定。嘿嘿。”

“嗯。”

“那你現在在哪裏啊?我們去喝酒好不好?”

“在邶齊然家門口的公園。你過來的話我在門口左邊第二個路燈下麵等你。”

“OK!”

心情煩悶的時候,可樂都會找我去喝酒,他說怕我憋在心裏憋成神經病,幫我發泄發泄。

十分鍾後,他騎著一輛拉風的機車停在我麵前。

“上車啊,我這車酷得讓你不敢坐了?”

我皺著眉頭,說:“你下來,我騎。”

“什麼啊啊啊?你騎?你會啊啊?”

“啊什麼啊,下來。”

於是他很乖的下車,很乖的坐後麵,然後我剛要加油門的時候他突然問我:“我手放哪裏?你腰上麼?”

我真是敗給他了。“隨便。”

他“哦”了一聲,很自覺的用手臂攬著我的腰,我的脊背僵了僵,然後加上油門,“咻”的一下飆上了公路。

他摟著我腰的手臂越來越緊,我想問他是不是我騎太快了嗎,可是他緊緊的貼著我的後背,我沒法回頭。我看了下速度表,然後把車停在路邊。

“嘔……”

車子一停下來他就立刻跳下車吐了起來,我站在一旁,抱著兩個頭盔,很是愧疚,我忘記了他也暈車。

“沒事吧?”我把頭盔放在車位子上騰出手拍著他的背問他。

“沒……沒……”

他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指著車子上的礦泉水,我很迅速的遞給他。

等他吐完了,整個人癱坐在馬路的護欄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對我說:“我這條小命遲早要給你玩兒折了。”

我在他身邊坐下來,遞給他一支煙說:“忘了你暈車了。嘿嘿。”

他接過煙,白了我一眼說:“你什麼時候把我放心上我就要燒香拜佛了我。”

“少來,我什麼時候沒把你放心上了。”

“那你先說說你什麼時候把我放心上了。”

“你要先說我什麼時候沒把你放心上。”

“你真有把我放心上麼?我看看。”

“靠,死一邊去。”

“不要這樣嘛,我看看啦。”

“靠。”

九點半的時候,可樂送我到我家樓下。

我上樓的時候他說:“你爸爸的車沒在,應該沒回來。”

“嗯。”我沒有回頭。

開門,開燈,換鞋。然後到陽台的窗戶衝還在樓下的可樂喊一句“我到了。”,接著目送他騎車離開。很久前我認識的他的時候他每次送我回家都要經過這一係列步驟,因為他說他怕我被入室搶劫,那時候我還嫌他烏鴉嘴。

家裏沒有人,很安靜,我聽得到自己的呼吸。

我洗了澡,換上長長的睡衣,然後踢掉拖鞋,光著腳站在地板上。我看到客廳那麵大大的鏡子裏映出我的樣子,白色的,長至膝蓋的睡衣,披散的長發,蒼白冷漠的表情。突然覺得我真像隻鬼。

我在沙發上躺下來,摸摸隨手泡,熱的。他回來過,可是又走了。每次都是這樣的。很小的時候,他們剛分居的時候,他總是很遲很遲回來,我總是一個人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往往是他回來了,我睡著了,然後他用巨大的關門聲驚醒我,我再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到後來,他幹脆不回來了。我問他,他總說公司忙,在公司加班。

其實我知道,他不想看到我。因為是我,他不能和她離婚,不能娶那個女人。因為我的堅決反對,因為我以死相逼,所以他們不敢離婚。

是,誰想讓我難過,我就要讓誰和我一起難過,比我還難過。

點煙,吐煙。

我這個姿態像極了一隻在誰裏吐著泡泡的魚。自娛自樂的和自己玩遊戲。

手機響起來,邶齊然的短信。

邶齊然:你睡了嗎?

我:沒有。

邶齊然:我也沒有。

我:怎麼還不睡嗯?手疼麼?

邶齊然:不是,我不知道,我就是睡不著,手不疼。

我:別亂想,好好睡覺,這樣就不會做夢了。

邶齊然:你也是,別又一個人抽很多煙然後不睡覺。

我:嗯。

邶齊然:你睡吧。我也去睡。

我:晚安。

邶齊然:安。

她總是這樣,常常失眠。有時候半夜醒來給我發短信,有時候一晚上不睡覺給我發短信,而我晚上一般都關機睡覺,我不喜歡被打擾。

掐滅煙,我起身回自己的房間睡覺,有時候他總是在這個時間回來。

果然,我回到房間後,不到半個小時,樓下就響起汽車的聲音。過了一會,我聽到門打開了,他醉醺醺的聲音傳了進來,而比他醉醺醺的聲音更不和諧的聲音是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認得這聲音,於是悄悄起身,輕輕的打開門,斜倚在門框上。

他醉了,很粗魯的把那個女人推在牆上吻她。

我輕笑一聲。

“嗨,你們在幹嘛呢?”

那個女人聽到我的聲音,很迅速的阻止了他的親吻,然後在他耳邊耳語了什麼,接著他猛的回頭,然後臉色迅速變得鐵青。

“罌陌,爸爸很愛她。”他指著那個女人。

“哦?這和我沒關係啊。”我輕輕的笑著對他說。

“爸爸想娶林阿姨。”他低著頭,像個孩子一樣對我說他的想法。

“可是你還沒有離婚呀,重婚是犯法的。”我的笑容越來越大。

聽到我的話,他突然抬起頭,踉踉蹌蹌的衝到我麵前,臉和我湊得很近很近,帶著重重酒氣的鼻息狠狠的噴到我臉上,眼睛通紅的瞪著我。那個女人扯著他的胳膊想把他拉開,但是敵不過他的力氣大。

“如果……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老早就離婚了,如果不是你……”

“尹耀,你會嚇到她的,她還是孩子。”那個女人扯著他的胳膊著急的說。

我始終冷冷的對視著他通紅的眼睛,一會後,緩緩的開口:“你讓我不好過,我要讓你更難過。”然後退進自己的房間裏,輕輕關上房門。我聽到他狠狠的踹了我的房門一腳,然後大喊:“你到底是不是我女兒!”

那個女人對他說了些什麼,接著我聽見門響了,然後樓下車子響了,他們走了。

我把自己埋進被子裏,感覺鼻子酸酸的,似乎有眼淚要掉出來了。我關掉床頭的燈,塞上耳機仰麵躺著聽音樂。

眼淚從眼角向兩邊滑進頭發裏,冰涼的感覺,像在太陽穴上貼了兩把刀子。我打了個寒戰,然後爬起來,摸到手機,翻著通訊錄裏的號碼,停在一個號碼上,名字寫的是一個“她”。

我停頓了很久,然後按下撥號鍵。

“您好,你所撥打的用戶已將電話呼轉至來電提醒……”

“啪!”

我重重的合上手機蓋,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打她的電話,我明明不想和她說話的。終於還是克製不住的抱著自己的膝蓋大哭起來。

你們就那麼不想要這個家嗎?為什麼不肯為了我好好相處?你們真的愛我嗎?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接受你們毫不留情的傷害?我到底還算你們的什麼,僅僅是一個甩不掉的包袱,對不對?

“Passionissweet,Lovemakesweak……”

手機響起來,是她。

我聽了很久自己的鈴聲,然後抹掉眼淚去接電話。

“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啞。

“罌陌,打電話給媽媽有什麼事麼?都快11點了。”

“沒有。”

“你爸爸呢?”

她說的是“你爸爸呢?”不是“爸爸呢?”,這感覺就像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在問候我的爸爸一樣,語氣陌生而冷漠,我愣了愣,突然覺得這會不會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

“喝酒了,然後回來了,然後出去了。”我簡短的回答。

“你和他吵了?”

“沒有。”

“他打你了?”

“沒有。”

“那怎麼了?”

“不知道。”

沉默。

我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麼。她也沒有說話。、

幾分鍾後,她不自然的咳嗽了一下說:“那你快睡覺了,明天不是還要上課嗎。我也要休息了,晚安。”

“嗯。”

掛了電話後,我找到煙,然後點起來。最近煙癮似乎越來越大了,心裏總覺得被什麼東西壓著,喘不過氣來。他最近也越來越少回來了,有的時候經常是兩三天沒回來,也不管我有沒有餓死有沒有出事。好像一直是這樣的,從我用十分極端的方式表示我反對他們離婚開始,她搬到外麵自己住,我則和他留在這棟冷冰冰的房子裏。我忘記了房子裏的廚房多久沒有人氣了,我忘記這房子裏多久沒有笑聲了。好像一個大大的冰窖,而我就是被困在冰窖裏的,唯一的一條魚。

抽完煙,我又把床頭的燈打開,然後躺下去。我試著去習慣不開燈睡覺,可是我做不到,一關燈就覺得有什麼東西埋伏在我麵前深邃的黑暗裏,隨時撲過來,把我咬死,嚼碎,然後吞掉。最後我就變成那個東西的排泄物被排泄在路邊,迎來再也沒人認識的結局。

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這是我慣有的姿勢。隻有在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敢哭,才敢脆弱。我知道沒人可以理解我為什麼這麼極端,像可樂說的,我就像一個黑洞,任何向我投來的光線都會被吸收,所以沒人真正理解我的心情,因為沒人可以真正的走進我的內心。

我記得那時候我說他酸,我說我要是個黑洞我就要把情緒全部卷進來攪碎,這樣我就可以安安靜靜的活在我自己的世界了。

我想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想渡邊淳一的《失樂園》,想岩井俊二的《情書》。一個是和自己的情人在偷情到最幸福的時候喝下毒酒幸福的死去,一個是兩個相貌一模一樣的女子,在不一樣的故事與回憶中,暗念一個相同的名字。

然後在自己和自己的糾結中睡去。

第二天我五點半就醒過來了。

起床,換衣服,洗漱,重複前一天做過的事。我要去推車的時候才想起來,我的自行車還停在學校裏。

我很無奈的扯動嘴角,然後塞上耳塞聽著MP3向公車站走去。

我站在早晨的空氣裏,低著頭,聽著歌,不理會周遭的一切。

然後公交車來了,上車,投幣。下車,向學校走去,掏校卡,檢查,向教學樓走去。

今天是語文早讀。

班主任站在門口,我低著頭假裝沒看見,然後被她拉住。她說放好書包到走廊來,有話和我談談。

我放好書包後很乖的去走廊找她。

“昨天老師那樣對你說話是不對,但是你也不可以就那樣早退,你不知道下課的時候沒看到你老師都快嚇死了。後來門衛說你出去了我才放心,都差點報警了。”她看著我的臉說。

我沉默著沒說話,她又開口了:“我說你這孩子是怎麼了,你覺得別人關心你擔心你都是理所當然的是不是?”

我依舊沉默著,目光透過她,向後方飄去。

“算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和你溝通,老師可以看得出來,你爸爸很愛你,你別再讓他那麼操心。進去上早讀吧。”

走進教室的時候我看到前排幾個女生一直看著我,然後用書本遮著嘴巴相互交換著什麼意見,那惡心的目光像極了黃鼠狼。

我冷冷的瞟了她們一眼,然後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看到可樂傳來短信,說下午和我去邶齊然家看她。我掃視了全班一眼,可樂沒有來上課,這是個反常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