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熱鬧的小院內如今寂靜無聲,百裏青早已丟了傘,綿密的細雨淋濕了他的肩頭墨發,他卻恍然似未察覺,步履踉蹌地走到房前推開門。
房內許多東西都已經被帶走,如今難免顯得有些空落,他靜靜地環視一圈,最終沒有踏進去,隻是扶著門框緩緩滑坐在地上,闔眼喘著氣。
算算時間,如今他們也該到地了吧?玉兒是否已經打開他給她的錦盒,也不知道她會有多生氣難過,但願夜梟和青稞可以攔得住她。想到這裏,百裏青的臉上露出一抹苦笑,他不願讓她被一個死人束縛,她還這麼年輕,若她要再嫁,他也願意,隻是不知道她將來的夫婿會不會欺負了她。
百裏青睜開眼睛,從懷裏摸出一隻蓮青色的小荷包,上麵有兩隻用紅綠線繡成的醜陋蝴蝶。指尖緩緩撫過那拙劣的刺繡,他的唇角卻輕輕勾起了笑容。
總算,還有它陪著他一起。
他安然等著死亡降臨,卻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馬嘶,耳邊竟響起熟悉的呼喚。他的眉心驟然一跳,臉上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百裏青掙紮著想起身,他魂牽夢縈的身影卻已經率先闖入他的視野,隔了雨簾遙遙與他對望。
“百裏青......”她語帶哽咽,喃喃喚出那個名字。一路來她策馬疾奔,好幾次差點兒從馬上跌落,生怕回來見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她飛奔上前,緊緊地抱住那個人,淚水決堤而出,再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懷中是熟悉的溫度和味道,百裏青卻久久不能回過神來,生怕這是一場一戳就碎的夢幻泡影。良久,他才不敢置信地抱住她,低聲開口:“玉兒?”
那一刹那,他忍不住有些驚慌,她竟全都知道了麼?
“百裏青,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意願,為什麼要推走我?”唐玉斐強忍著眼淚從他懷裏抬起頭,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男子,話從喉中艱難吐出:“你怎麼能這麼做?”
分明她才是該犧牲的那個人,分明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活的更久一些。她好幾次豁出命來,憑什麼他要一意孤行,讓她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誰同意要他的命來換自己的命了?唐玉斐無聲呐喊,卻又無從恨起,隻能眼眶通紅地看著他。
“玉兒,別哭。”百裏青慌亂地要去擦她的眼淚,動作無措的像個小孩一般。
他還要再說話,卻毫無征兆地自喉間噴湧出鮮血,盡數染在他潔白的衣襟上,染成一朵朵血色梅花。唐玉斐嚇得抬手去捂他的唇,可他重重地咳嗽著,鮮血從她的指縫間溢出,眉宇盡是痛楚,臉色蒼白的近乎透明。
咳嗽了好一陣,他才抓過唐玉斐的手腕,鳳眸深深看著她,竟露出了輕淺的笑容:“既然回來了,陪我再坐一會兒,可好?”
唐玉斐終是點點頭,並肩坐在他的身側,讓他靠在她的肩頭上。
雨勢逐漸增大,砸在眼前的地上,濺起一片片水花,肩頭的人呼吸淺淺,輕的仿佛下一刻就會消失不見。
兩人靜坐了許久,百裏青突然輕聲說道:“我出生在宮中,除了拚死將我帶到世上的女人,沒有人真心關心過我,就連我的親生父親也隻是心存利用。年少時桐陽曾視我為兄長,可惜就連僅有的一絲真情也被這深宮磨平。”
“玉兒,我見慣了這深宮的冷酷,更加不再奢望真心二字,直到你出現。”
他說到這裏,停了一停,似乎是在輕歎,語氣染上了無盡的哀戚:“我不知娶你是不是正確的事,我的生母是中毒而亡,太醫斷言我活不過三十歲,可我卻自私地將你綁在身邊,如今我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贖罪罷了。”
“現在你知道了,可怪我騙你?”
唐玉斐輕搖了搖頭,眼淚無聲地自臉上滾落:“不怪。”她早就知道這一切,怎麼會怪他?
“這條命本就是我欠你的,你能替我活的更久一些,也很好。”百裏青喃喃說道,清冷的眉眼浮上濃濃的不舍和眷戀。
他很後悔,當初怎麼就浪費了這麼多同她在一起的時間?若是能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若是能早些愛上她就好了。可這世間又哪來這麼多可能?如今快要死了,才發現自己竟然有這麼多話要同她說,像是怎麼也說不完一般。
他的玉兒,他的所有不甘和貪念......竟真是一段孽緣麼?
“待我死後,你再尋個良婿好好度日。他一定要待你好,要有健康的身體,能一直陪著你。”
“殿下,你曾答應過我,等回春了要陪我去踏青。”唐玉斐終於忍不住嗚咽出聲,這個騙子,他分明許諾了她這麼多,讓她這麼期待了這麼久。她原以為回春後就是他們暢遊天地逍遙度日的時候,可他竟連這個冬天都無法走出。
“玉兒,原諒我。”百裏青歎了一口氣,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我臨到死,都不希望你會恨我。”
唐玉斐哭的喘不過氣來,細瘦的肩膀劇烈抖動著,她從未想過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會如此短暫。
“我......我不會恨你。”她終於說出這句話。
百裏青卻又咳嗽了起來,有鮮血滴落,砸在他們交握的手上。他闔上眼,覺得身體的不適感終於一點點減輕,開始輕鬆起來,隨之襲來的是沉重的困意。他知道自己該走了,縱然萬般不舍,他也要離開她了。
“那就好。”他艱難開口,無力地牽了牽唇角,呼吸聲逐漸低弱下去。
不知多了多久,唐玉斐聽見耳邊傳來宛如夢囈一般的輕語,混在雨中,仿佛風一吹就會散去。
他說:“玉兒,替我活得久一些。”
此後,再無聲響。
唐玉斐不知道自己靜坐了多久,肩上的人悄無聲息地依偎著她,手上的熱度一點點散去,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雨,良久才敢回頭看他。
那雙鳳眸早已無聲闔上,像是睡著了一般。另一隻手無力垂落,那隻醜陋的荷包靜靜地躺在他的手中,灼的她眼睛生疼。
唐玉斐吻了吻他冰冷的額頭,輕笑著說道:“百裏青,你騙了我,我也騙你一回,不過分吧?你忘了上元節我們算的一卦寫了什麼嗎?這個世界沒了你,我要怎麼活下去......”
讓他輕輕枕在自己的腿上,唐玉斐取下頭上的“蟲洞”,平靜地呼喚小秘書。
“唐姐。”簪子閃了閃,小秘書溫和的聲音響起。
“動用一個特權,把這府邸燒毀。”她溫柔地輕撫著百裏青失去生氣的麵容,語氣淡淡。這裏藏著他們所有的喜怒哀樂,百裏青至死都沒能走出去,她不願讓這裏被他人玷汙,還是隨之一起消散的好。
“是。”
小秘書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太子府內各處突然竄起了火舌,舔u0027舐著一切,火勢逐漸蔓延,帶著吞噬一切的決絕。太子府上濃煙滾滾,遮天蔽日。連帶著他們所有的愛恨嗔癡,都如煙消散。
唐玉斐閉眼同百裏青靠在一起,唇角猶帶淺淺的笑意。至少在這場火燒完之前,她還愛著他,是他的妻子,再讓她同他待一會兒吧。
魂來聚散,生死鴛鴦,這是他們的命啊。
......
半年時間不到,正嘉帝終於在病痛的折磨中死去,大皇子百裏昊則在從遙縣回來的路上馬車失足自懸崖上滾落,死無全屍。同年,三皇子百裏朔登上帝位,迎娶桐陽郡主為後。
新帝上任,以雷霆手段肅清了先皇和大皇子留下的餘黨,朝中人人自危。而痛失愛女的唐相國在這時急流勇退,告老還鄉。
相國夫婦二人帶著慧月、青稞和夜梟來到了百裏青在城外購置的宅子,他們知道那兩人生前的願望隻是遠離宮中紛擾,安穩度日,因此就由他們來代替實現這個心願。
慧月和夜梟成了婚,百裏青生前將一切都安排妥當,連帶著兩人的婚事都指好了。
時間轉過,又是一年冬日。
這個冬季格外的寒冷,一晚毫無預兆的下起了大雪,等慧月第二天將門打開時積雪已經快要累到膝蓋處,冷厲刺骨的寒風穿堂而過,將屋裏的扶桑花吹得搖搖擺擺,凍得她也忍不住打著哆嗦。
她三歲的小女兒調皮,將塵封的舊物都翻了出來,她不忍責罵,隻好叫上夜梟和青稞二人趁這機會一起收拾。其中還有太子和太子妃生前的舊物,他們一件件取出,細細地擦去上麵的灰塵。
他們細數著,有一隻小巧精致的木匣子,其間珍貴的藥物一株都沒有動過,打開後一股淺淺的藥香縈繞鼻尖,太子妃當年舍命奪來的靈芝也在其中。
一條灰黑色的棉布條,太子妃說這叫圍巾。
一枚翠碧的扳指,如今他們遣散了暗衛,自是再也用不著了。
一副還未織完的手套,是太子妃答應要織給殿下的,可惜未能完成。
一遝泛黃的字帖,是太子妃生前練過的字,全是太子殿下的名字。
一盞芙蓉花樣的花燈,隱隱還能看到題了“城牆四圍立諸侯”的墨跡。
......
三人眼眶濕u0027潤,直到慧月拿出那已經生了鏽的鴛鴦鍋,青稞終於忍不住嗚咽出聲。自那個冬天之後,他們再也沒能聚在一起堆雪人涮火鍋,那時的快樂如今想起來,竟恍若隔世。
夜梟不忍再看,扭頭看向窗外落雪,不禁想起那天,身材嬌小的女子傲然而立,黑眸生光,語帶決然:
“他若走了,我不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