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時間,足以精神病院所有的護工都知道,江堰格外依賴唐玉斐。
江堰失控的時候,唐玉斐會不顧危險緊緊地抱著他、哄著他。他拒絕見人的時候,唐玉斐會不厭其煩的一遍又一遍敲他的門,在門口陪著他說上一整天的話。
為方便照顧江堰,唐玉斐幹脆在他的特殊監護室內鋪了一床被子。
江堰很聽她的話,每晚睡前乖乖服用思諾思,睡一個好覺。就算偶爾鬧脾氣想將藥丟掉,一接觸到唐玉斐生氣的視線,他也隻好乖乖聽話。
可他不知道,每當他露出委屈和瑟縮的表情,唐玉斐就是一陣難過,她寧願江堰還是當初那個毒舌傲嬌又容易害羞的少年。
沉沉黑夜毫無預兆的響起一聲悶雷,白光劃開夜幕,拉下一場聲勢浩大的雨。
唐玉斐被驚醒後幾乎是立即尋找江堰,卻看到他將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挨在牆角,雙手捂著耳朵眸中滿是恐懼不安。
“江堰!”唐玉斐撲上床,將被子都蓋到他身上,然後連同被子一起將他緊緊地抱在懷裏。
“別怕,別怕。”她一邊輕撫江堰的頭發,一邊柔聲安慰道。
白光驟閃的那一刹,映照出江堰毫無血色瘦弱不堪的臉龐,漆黑的大眼毫無神采,仿佛被人生生挖走一般空洞。
“唐玉斐。”他輕輕念出這個熟悉的名字。
“我在,我在。”唐玉斐連忙回應他。
“我被雷聲吵醒了,沒有偷偷丟藥。”他抬眸看她,眼中有了焦距,竟有些希冀和忐忑。“我會乖乖聽你的話,不要離開我。”
江堰的病情反反複複,卻變得格外的脆弱和敏感。不知道為什麼,他最近總是會說出央求唐玉斐留下的話,仿佛是預料到她隨時都要離開的事實。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這裏陪著你。”唐玉斐隻好拚命地安撫他。
似乎稍稍安了心,江堰的身體不再顫抖地這麼厲害了,而是輕輕地靠在唐玉斐的頸窩中,闔上眼睛,語氣中帶著幾許懷念。
“唐玉斐,最近我想起了很多事情,都是有關你的。”
“什麼事?”心下澀然,唐玉斐緊了緊他身上的被子,兩隻手將他環抱住,這才問道。
“我想起之前打雷做噩夢的時候,你也是這麼抱著我。那天我分明鎖好了門窗,可你還是能偷偷溜進來。”江堰的聲音染上了一絲笑意,似乎是在深切追憶。
“怕你會嘲笑我,所以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那天晚上我夢到我媽媽了。”
她當然知道,也清楚的記得那天江堰俯在她腿上,流著淚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媽媽。
從那時起她就想,世界怎麼會這麼不公,有人一輩子都有父母的寵愛,有愛人的體貼,還有朋友的關懷,可江堰卻一無所有。
“那天你給我唱的歌,可不可以再給我唱一次?”
江堰輕輕扯了扯她的小指頭,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乞求。
“好啊。”唐玉斐故作語氣輕快地答應,一邊輕拍著他的背一邊輕哼起那天晚上的曲子。
溫軟輕柔的聲音在病房內響著,仿佛有一股奇異的力量,能讓人安定下來,連雷聲都不再恐怖了。
被抱在懷中的江堰心滿意足,黑暗中眼角卻不自覺地滾落一滴淚水,悄然砸在了唐玉斐的手背上。唐玉斐的歌聲一顫,隨即若無其事的繼續下去,眼睛卻不受控製的早已濡u0027濕一片。
江堰在她的歌聲中睡著了,唐玉斐就這麼抱著他,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等到天亮。
如果可以在這裏呆一輩子就好了,她不會有任何怨言。懷中的男孩已經孱弱不堪,連哭泣都怕失禮,他要如何接受自己也拋下他的殘酷現實。
腦子混沌了一夜,雷聲和雨聲不知何時停了,病房內漸漸亮了起來。
唐玉斐動了動僵硬的胳膊,極其小心輕柔地讓江堰躺在床上,生怕會驚醒他。
手指眷戀地劃過他的眉宇,劃過他的眼,他的睫毛、鼻子和嘴巴,唐玉斐細細地勾勒著他的臉,要將他的模樣深深地刻在腦海中。
他早就不像半年前這麼漂亮啦,可他永遠都會是她的小孩。
江堰沒有讓她失望,他善良真誠,努力信任她對她敞開心扉。雖然很難,可是他一步步朝著自己想要的做了。
若是時間可以倒流一些該有多好,她一定不會讓他受這麼大的折磨,他會是她最閃耀的星星。
唐玉斐收回手,悄然下床,打開門出去了。
精神病院內還是一片安靜,有護工打著哈欠路過,微笑著向她點頭示意,唐玉斐同樣報以笑容。
她走到信箱旁,熟練地從底下抽出這周最新到的報紙,兩條巨幅新聞占了中間最大的版塊,黑體字巨大醒目。
《江向集團涉嫌軍火走私,警方已介入調查》
《江浩撞毀車輛在盤山公路被發現,似已死亡超24小時》
坐在一旁的長椅上,唐玉斐細細地一個字一個字讀完了這兩篇報道,這才緩慢地將它撕成了碎片丟進垃圾桶。
她早知道江浩會是這個結果,貪心不足蛇吞象,走到這一步是他咎由自取。他生前所追求的一切都被奪走,最後淒慘死去,無法落得全屍,並且聲名惡臭。
唐玉斐麵無表情,心中卻充斥著快意。這個世界終究沒有太過無眼,有些人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江堰,傷害你的人已經死了,她默默想道。
靜靜地坐了一夥兒,唐玉斐這才起身往回走去。電梯升到十三樓,門打開的一瞬間,她卻遠遠地看到走廊盡頭站著一個纖長瘦削的身影。
唐玉斐心中一緊,加快了腳步,在看到江堰赤著腳的那一瞬忍不住飛奔了起來。
江堰看著她,眸中是無盡的溫柔笑意,唇角彎了彎,對她遙遙張開了一個大大的懷抱。
於是下一刻,唐玉斐同樣微笑著撲進了他的懷中,兩人抱了個滿懷。
緊緊摟著他不肯撒手,唐玉斐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叫道:“江堰,江堰,江堰......”
耳畔響起江堰帶著些許無奈地聲音:“我在,唐玉斐,你怎麼總是冒冒失失的。”說話間,少年卻緊了緊放在她腰間的手,像是抱著一個失而複得的寶貝。
聽到他難得正常的話,唐玉斐有些不敢置信,急忙從他懷裏探出頭:“江堰,你今天感覺怎麼樣?”
“很不錯。”江堰難得對她回以溫柔的微笑,因病痛變得破敗的臉上籠著一層柔和生動的光。
“真好。”唐玉斐激動的顫抖,像鴕鳥一般又將頭狠狠的埋進他的懷中。
背後的大手一陣一陣輕輕安撫了她一陣,少頃,少年有些低沉嘶啞的嗓音再度在耳畔響起:“唐玉斐,你出院吧。”
她愕然:“為什麼?”
江堰放開她,讓她好好地站定在自己麵前,動作輕柔地將她的頭發別到耳後去,雙眸晶亮地輕笑:“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他頭一次對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唐玉斐心裏早已軟的一塌糊塗,完全無法拒絕。
於是她重重點頭,展顏笑開:“好,你等著我,我馬上就回來。”若隻她一人,要逃出這裏完全不會有問題。
“你以為這裏是我家嗎?隨時來隨時走。”江堰抬手在她的額頭輕輕點了點,唇角卻是化不開的溫柔笑意。
“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唐玉斐又一次狠狠地擁抱他,隨即放開,“江堰,你要等我,記得留著肚子。”
“好。”江堰將手覆在她頭頂柔軟的發絲上,輕揉了揉。
唐玉斐這才開心地轉身離開,難得江堰會有胃口,她要馬上將他最愛吃的糖醋排骨送到他麵前!想到這裏,唐玉斐忍不住加快了腳步,心情愉悅的像是要飄起來。
可就在這時,眼前的景象毫無預兆的開始一寸寸灰敗,宛如被一隻無情大手抽走了所有的色彩,黑白無聲地朝著她蔓延,似是要將她吞沒。
突然的變故令唐玉斐一怔,隨即驚慌的反應過來,她已經被這個世界排斥了!
她無法再為他做糖醋排骨,這個世界要她馬上離開。
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唐玉斐立即回頭,想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回少年的身邊。
不可以,她不可以現在走,至少再給她一天時間,讓她同他好好道個別。
少年還遠遠地站在那裏,看著她的眼神仿佛隔了千重山萬重水,同她遙遙對望,眉眼沁著萬分眷戀和傾慕,令唐玉斐心口疼的喘不過氣來。
分明是短短的距離,跑起來卻像是超越光年這麼遙遠。
眼淚洶湧地砸落,唐玉斐隻想回到少年身邊,她不貪心,至少讓她說一聲再見。
“江堰!江堰!”她張嘴呼喚,聲聲如泣,荒涼入骨,卻什麼聲音都沒能發出來。
黑白色澤一瞬間蔓延至整個世界,唐玉斐的眼底湧出濃厚的悲涼,眼睜睜地看著少年停在離她三米遠的地方,如同他一開始防備時對她拉開的警戒線,再無法靠近分毫。
為什麼......會這樣。
唐玉斐停下腳步,她想放聲大哭,可她在這個世界的情感宛如那些色彩般被抽離,所有的哀傷、不甘和痛楚,在這一瞬間灰飛煙滅。
眼前的少年再不能令她悸動分毫,心底空蕩蕩一片。
“唐姐,公司緊急指派了下一個任務,這個世界要關閉了。”手腕上的“蟲洞”隱隱發熱,小秘書平和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