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靈魂淋了一場雨,然後發燒了。”許言輕說。
想了想,似乎又覺得這個說法不夠文藝,於是又換了個說辭:“我的心髒下了一場雨,淋濕了靈魂。”
沈鉞:“……”
許言輕繼續道:“然後我的靈魂發燒了。”
她總算滿意了,心裏覺得自己十分有文學細胞,轉頭瞥見沈鉞滿臉的一言難盡,又厚著臉皮眨了兩下眼,直眨到沈鉞不耐煩的抬手蓋住了她的眼皮,眼前瞬間又被黑暗所覆蓋。
飛快眨動的睫毛在他掌心上下移動,細微的癢,沈鉞不為所動,冷聲問道:“到底怎麼了?”
話一出口,他敏銳的感覺到前一秒還在他掌心眨個不停的睫毛霎時僵住了,然後緩緩的垂了下來,再也沒有抬起。
像一隻被剪去了翅膀的蝴蝶。
沈鉞為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比喻驚了一下,麵上嫌棄自己多愁善感,心裏卻覺得這句話十分應景,直到蝴蝶在他掌心顫抖著揮舞了兩下翅膀,黑暗中聲音抑製不住的在抖。
許言輕說:“我剛剛……看見我的朋友了。”
她無助的叫了一聲沈鉞的名字,叫完後像是獲得了莫大的勇氣,於是忍不住又叫了一聲。
“沈鉞,”她說,“我剛剛看見我那些朋友們了。”
她高中的閨蜜,大學的室友,關係不算親近的老家親戚……還有各種各樣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
她早該知道的……之前頻繁的想起自己在21世紀的事就是一種征兆——許言輕自從穿越以後從來沒有夢見過他們。
沈鉞不懂看見自己的朋友有什麼好令人害怕的,但潛意識裏好像又有另外一道聲音在告訴他,許言輕口中的“朋友”跟他理解的完全不同……於是他的心也因為這道莫名其妙的聲音而被揪成一團,疼的他胸口發脹。
他微微動了下手指,想把手從許言輕眼前挪開,然而手腕剛剛一動就被許言輕識破了意圖,於是另外有兩隻手攀上來死死的拽住他的手腕,讓他動彈不得。
“別動……”她輕聲道,握著沈鉞手腕的手無意識用力,睫毛也飛快上下翕動,像是受了驚嚇的小動物,抱著主人的手不肯鬆開。
真是奇怪……許言輕想,她從前明明那麼盼著回家,而今機會就擺在她麵前了,她反而退縮了,甚至害怕起回到自己原來的世界。
但這邏輯分明不講絲毫道理,明明那個世界才是她的家,才是她更熟悉的地方。
可……
沈鉞的手蓋在她眼皮上,替她擋住外界所有的光線,不懷好意也好,心懷善念也罷,許言輕把自己藏在沈鉞為她建造的方寸之地,像把腦袋埋進沙子裏的鴕鳥一樣。
她就是鴕鳥。
良久,許言輕輕聲問:“你找到離開這裏的辦法了嗎?”
沈鉞沒有說話——他一直在找,可始終沒有找到。
許言輕對他的答案心知肚明,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問了心裏又覺得遺憾,於是眼淚微微打濕睫毛,落在沈鉞掌心顯得越發令人難過。
許言輕說:“我可能沒辦法和你一起離開這裏了。”
房間內始終沒有點燈,全靠從窗戶那兒透進來的微弱的月光照明,沈鉞始終沒有說話,放在許言輕眼皮上的手也一直沒有收回來,直到感覺到掌心下的睫毛再也沒了動靜,身下人的呼吸也從之前的雜亂無章漸漸變得平緩,才靜靜的把手收了回來。
他掌心仿佛還殘留著氤氳的濕氣,指尖摸上去卻是幹燥的一片,因為處於這樣的雨夜所以又微微透出點涼,是剛剛好的溫度。
沈鉞盯著掌心看了一會兒,又移向床上沉沉睡著的許言輕。
惱人的蟬聲在窗外起起伏伏,牆角的蛐蛐爭著應和蟬鳴,不知名的小蟲從這片葉子跳到那片葉子,偶爾有蚯蚓拱開土層露出灰色的頭來……從前覺得這地方除了他們幾個沒有絲毫活物,無聊又無趣,如今又嫌這裏各種生物聒噪不止,擾了床上人的清夢。
沈鉞目光深沉的看著許言輕,瞧見她許是睡得不太安穩,在睡夢中皺了下眉,想了想,又把自己的手擱到了枕邊。
人類大抵就是有這樣的本能,就算睡著了也會主動尋找安寧,於是沈鉞眼睜睜看著許言輕的腦袋在枕頭上挪來挪去,最後總算挪到了他手裏,然後心滿意足的發出一聲喟歎,側了側身子,把右半邊臉往他手心一埋,滿意的睡了過去。
沈鉞挑了下眉,心裏有一道聲音在這樣的夜裏越發顯得清晰。
那聲音說“沒有來世了,沈鉞,你知道的,我沒有來世”。
沈鉞經常能聽到這句話,卻一直想不明白這句話究竟出自誰之口,今天他知道了,是許言輕說得,許言輕說他們沒有來世。
沒有來世。
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不過是往舌/尖一含便讓人一顆心直直的墜了下去,向上是看不清前路的黑暗,向下是無底的深淵,他們沒有來世,隻有今生。
許言輕睡醒的時候迎麵一張被放大了無數倍的臉,她被嚇了一跳,“啊”的一聲從喉嚨裏叫出來,撐著身子向後退了好幾步才發現麵前這張被放大的臉正是子泱。
子泱絲毫沒有嚇到人的自覺,瞧見許言輕醒了眼睛就是一亮,見她這麼有精神又是一亮,一閃一閃的跟跳閘的燈一樣。
許言輕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恍惚中響起自己昨天半夜好像醒來過一次,還看見了沈鉞……但她那會兒神智其實並沒有完全清醒,因此並不敢確定自己是真的看見了沈鉞,還是在做夢,於是眯著眼睛看了眼前的子泱一會兒,覺得問他也是白問,索性閉上了嘴。
子泱擔心許言輕擔心了一天,眼下見她醒過來了高興地不得了,又怕她剛醒還不適應,於是懂事的問她需不需要把早飯給她端到床上來。
許言輕哭笑不得,說我就是淋了雨發燒,又不是什麼大病,不至於。
說完伸長了手去夠旁邊衣架上掛著的外衣,然後彎腰給自己穿鞋。
雨後空氣最是清新,葉潽本來正躺在椅子上呼吸新鮮空氣,一轉頭看見跟子泱一起出來的許言輕,失望的“啊”了一聲,說你醒了啊?我本來還覺得能少做一頓飯呢!
許言輕:“……”
窗外陽光大好,許言輕學著葉潽的樣子也往椅子上一躺,任由陽光懶洋洋的灑在她身上,恍惚中響起自己昨兒半夜經曆的那場說不出是不是夢的經曆,悔得腸子都青了,心想夜裏就是容易多愁善感,這要是擱大白天,打死她她都說不出那些話!
然後開始真情實感的祈禱,希望那隻是一場夢。
祈禱完了才發現一直都沒有看見沈鉞,於是又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撞旁邊的子泱,問他:“沈鉞呢?”
“不知道。”
稀奇的是子泱居然也搖了下頭,說:“一大早就不見了。”
“啊?”許言輕愣住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說:“你們倆不是有那什麼心電感應,能知道他的位置嗎?”
子泱不知道什麼叫心電感應,但並不影響他理解許言輕這話是什麼意思,於是他“嗯”了一聲說:“我知道他在哪兒,但我不知道他去幹嘛了。”
說完好似又有些不高興,扁著嘴嘟嘟囔囔:“問他也不說,神神秘秘的。”
許言輕於是又“哦”了一聲,心裏也有些好奇沈鉞到底幹嘛去了,但她僅僅想了一會兒就轉移了注意力,對著麵前的空地開始長籲短歎起來——還有精力關心別人呢!自己要去哪兒還不一定呢!
而且她現在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要是係統在,還能問問對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雖說對方給出的通常都不是什麼有用的建議吧,但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呢,說不定哪一天這係統垃圾著垃圾著就升級了呢!
想到這裏,許言輕更憂愁了。
葉潽聽她歎氣好一會兒了,視線時不時往她身上飛,等到她歎出了今天的第三口氣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歎什麼氣呢?”
許言輕也不好說。
葉潽於是又接著問:“你昨天因為淋雨發燒了你知道嗎?”
“知道啊。”許言輕說,說完還奇怪的看了葉潽一眼,像是在詫異她怎麼hi問出這種明知故問的問題。
葉潽挑了下眉,又說:“那你知道樹是不會發燒的嗎?”
許言輕:“……”
許言輕當然知道,所以她不是說了嘛!她是靈魂發的燒……就是不知道這句話究竟說給誰聽了。
許言輕參加這項穿書實驗純屬好奇,所以挑任務時千辛萬苦挑了個難度最低的,誰想遇上了黑心商家,貨不對板,開始琢磨退貨,但賣家不講理,說貨物一經售出概不退換,頂多隻能給她予以方便。於是許言輕死了心,老老實實繼續任務,誰想她已經對黑心商家不抱任何希望了,那邊卻突然通知她說可以退貨了。
許言輕麵臨的就是這個情況。
昨天那個情況,於是說她是發燒昏迷,不如說是靈魂出竅更為貼切,因為她的意識在毫無察覺的時候返回了現代,見到那些開發次元轉換器的科學家們。
許言輕懵了兩秒,試圖跟他們打招呼,手都舉起來了才發現自己是透明的,然後不等她害怕,畫麵又驀地一轉,許言輕看見了自己曾經的朋友。
其實大家自大學畢業後聯係就不多了,但眼下再見仍然覺得親切,許言輕興衝衝的想要跟她們打招呼,話出口的瞬間又猛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情況,於是沉默了下來。
她就這麼沉默的看著畫麵不斷轉場,最後又回到了實驗室內,一群穿著白大褂的科學家們操控著麵前這幾台巨大的機器,遊刃有餘中又透著幾分慌亂。
真是奇怪……反正也沒人看得見她,許言輕索性隨便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然後看著這群人來來回回的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麼。
她耳朵尖,聽了一會兒後發現出現頻率最高的幾個詞是“失去聯係”、“係統無法識別宿主存在”,猜測應該是在說她,於是眼睛一亮,興致勃勃的往跟前又湊了湊。
那些科學家們看不見她,許言輕便有些肆意妄為,一會兒在這個跟前晃晃,一會兒又研究一下另一個人的眼線……卻難為她在這樣的心不在焉中居然也聽懂了這群人在討論什麼——原來即使隔著一個次元,係統也一直在和現在這些科學家聯係的……當然,這種聯係並不是指說他們可以直接對話,而是處於現世的科學家們始終能檢測到係統在書中的信息,然後他們就發現,明明該是任務難度最低的一個世界,代表該世界任務線的波動卻最厲害,甚至超過了難度最高的世界!
這也就罷了,他們監測著監測著居然發現,係統無法檢測宿主存在了!
異世界的宿主不見了也就算了,原世界的任務對象竟然也跟著不見了!
科學家們:“……”
你看見我這麼大一個宿主和任務對象了嗎?就放在這兒,轉眼就不見了……
他們從來沒碰上過這種情況,一時也束手無策,於是一眾科學家們商議過後決定,如果一個月內係統依然無法宿主存在,就會強行關停實驗,將宿主從異世界拽回現世。
然而不知是中途哪個環節出了錯,明明他們已經啟動了緊急係統,宿主卻沒被召喚回來。
許言輕:“……”
聽完了前因後果的許言輕臉上表情有些複雜,一言難盡的看著麵前這些忙碌的白色身影,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們,其實他們成功了,隻不過……
許言輕看了眼自己透明的身體,心想,隻不過,隻成功了一半兒。
大約是因為之前經曆過的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許言輕難得的沒有覺得恐慌,甚至有些好笑的在心裏想回去後一定要把這事講給沈鉞聽……
紛飛的思緒在這一刻戛然而止,許言輕在心裏默默念了兩遍沈鉞的名字,隻覺得胸口的空氣似乎都被擠壓了出去,悶悶的生疼,疼得她忍不住落下淚來。
然後她睜開眼,看見了……
沈鉞!
躺的好好的許言輕突然一驚一乍的從椅子上坐起來,惹來兩道詫異的視線也渾然不覺,隻能聽見隔著一層皮肉,自己的心髒砰砰跳得飛快。
不是在做夢……她想,她昨天夜裏是真的見到了沈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