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會當天閻道年把葉潽一個人留在梨園,形色匆匆的離開時說過會再來找她。葉潽當時點了下頭,但心裏其實並不真的覺得閻道年會再折回來找她,隻把那話當成是成年人之間習以為常的套話,是以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那天她跟溫洱離開後不久,閻道年居然真的折回去找她了。
正因如此,重新見到閻道年的葉潽多少有些心虛,黑白相間的眼珠無措地在眼眶裏轉了兩轉。
“你不是說有事要先走嗎……”
心虛的同時還有點尷尬,葉潽拚命忽略從身後傳來的那道目光,盡量用一種平穩的語氣跟閻道年說話。
閻道年低低應了一聲,也知道當日確實是自己不守信用在前,所以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太久,隻是含糊的道了聲“嗯”便妥善的掀過了這一話題,然後望著葉潽的發頂重新發出邀請:“所以我現在再次邀請你……”
閻道年問:“要跟我一起去山下看看嗎?”
晨露順著樹葉的脈絡一路下滑,溫洱背靠在樹上,冷不防一滴冰涼的液體落在他後頸,又不講道理的順著衣領滾進去,沒有跟他這個主人打過哪怕一聲招呼。
嘖。他不耐煩的沒眯了下眼,本就因為早起而略顯煩躁的心情在這一刻更是膨脹到了巔峰——溫洱離開樹幹站直,目光冷冰冰的從麵前那兩人身上掃過,正欲說話卻聽葉潽短暫的說了聲“好”。
溫洱做到一半兒的動作頓時愣住了,飛快掠過去的眼神死死地釘在葉潽背上,一向透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眼睛此時透出了幾分不敢置信。
葉潽應聲是聲音不大,語氣卻很堅定,溫洱遠遠地聽在耳朵裏,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握緊,片刻後又無力地鬆開。
他心裏閃過一絲自嘲,為自己前不久的不悅,心道自己又有什麼資格?他跟葉潽的關係撐死就隻是暫住在葉潽家裏罷了。
絲絲縷縷的酸澀感順著心髒的紋路蔓延,又沿著血液流動的方向在瞬間流經全身,溫洱尚且不懂這感受叫什麼,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受,就先被心髒驟然緊縮的酸脹而逼得垂下了眼。
他唇角勾了一側,滿臉盡是自嘲。
從閻道年出現在這方院子裏的第一秒起,那人便沒有看過自己一眼,仿佛他隻是一縷灰塵,不值得分散半寸目光,而葉潽……
也沒再看過他。
明明有三個人,他卻像是隱了形。
經過那頭被綁在一旁的野豬時後者正在堅持不懈的實施自己的逃跑大計,偶然間一抬頭對上了雄性人類的眼神,被那人眼中流露出的濃鬱的厭世情緒和陰鬱給驚到了,渾身上下每一個能吃的部位都是一涼,還以為自己的逃生計劃敗露了,於是從心的停止了動作,盡力吸了下肚子,力求讓自己看不起來不那麼能勾起人類的食欲……想了想,甚至主動往地上一躺滾了一圈,希望人類至少能看在它個頭大,洗澡費水的份上多留它兩天。
它當自己死定了,然而就在雄性人類與自己錯身的瞬間,空氣裏又驀然響起一道雌性的聲音。
野豬聽不懂人話,但據它猜測,那聲音大概是雌性人類發出的求偶訊號,因為前一秒還一臉“這世界留著有什麼用”的男人在這聲音過後迅速斂去了渾身的戾氣,瞳孔微微放大,眉梢不解的往上挑了一個輕微的弧度。
閻道年也很不解——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場上還有第三人的存在,直到葉潽開口的瞬間那層始終蒙在他眼前的布才被摘下,視線裏也隨之出現了除葉潽之外的第三人。
而葉潽……
她比在場的另外兩個人加起來都要不解!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叫上溫洱——明明跟他沒有關係——也不懂自己轉頭時不經意瞥見溫洱默默離開的背影時心頭一瞬間湧上的酸脹感是為什麼……她尤其不能理解的是……
為什麼一對上閻道年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她其實一點也不想和閻道年下山,說出口的話卻像有了自己的意識一樣自己換了個方向……她甚至在某一瞬間徹底忘了溫洱的存在,直到她轉身要回屋拿東西,視線裏突兀地闖進一道背影。
葉潽腦子裏在那一刻走馬觀花一般閃過兩人這幾日以來相處的點點滴滴,於是她像溺水的人緊緊抓住浮木不肯放手一般緊張又急促的叫了一聲溫洱的名字,然後心神惶惶的問他要不要一起。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那一瞬脫口而出的兩個字究竟是因為心疼溫洱,還是為了自救。
但總而言之,原本的兩人遊還是變成了三人行。
閻道年還算有風度,簡單跟溫洱介紹了一下自己,之後便又一次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全程隻顧著跟葉潽說話。
葉潽不尷不尬的夾在兩人中間,一會兒幹巴巴的應一句閻道年的問話,一會兒悄摸觀察一下溫洱的臉色,生怕他會受不了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的尷尬,撂挑子轉頭就走。
好在溫洱臉色雖然一直不太好看,卻始終沒有翻臉,偶爾被葉潽看的煩了還會轉頭警告性的瞪她一眼,熟悉的表情動作讓葉潽忐忑了一天的心髒總算恢複了平靜。
葉潽由此懷疑自己心理狀態可能產生了問題。
她小心翼翼的飛起一眼落在溫洱臉上,見他終於習慣了自己時不時就要投過來的視線,於是連半個眼神都懶得再分給自己了……
葉潽:“……”
她此前一直怕自己朝溫洱投過去的視線太過頻繁,會惹他厭煩,眼下他不看自己又隱約覺得寂寞,於是絞盡腦汁的作死,希望能換來對方的注意力,可惜還沒等她想出個具體法子就被人自身後撞了一下。
他們三個原本是並排走得,身後那人正撞在葉潽身上,惹得她一個趔趄,猛往前衝了兩步,閻道年眼疾手快,正要伸手去拉葉潽餘光卻見憑空驀然伸出一隻手比他動作還快,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際一把將葉潽拉了過來扣在自己懷裏。
溫洱沉默了一晚上,直到此時才終於分了第一個眼神在閻道年身上。
閻道年眯了下眼,也於今晚第一次正眼看向溫洱。
但很快,他眼中的光一寸寸暗下去,目光習以為常的從溫洱臉上略過,低聲問了幾句確認葉潽無恙後抬腳走向撞在葉潽身上的那人。
沒留意身後溫洱一瞬間眯起的雙眼。
撞人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磕在地上時發出重重的一聲“砰”,惹得不小心路過的圍觀群眾都忍不住替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感同身受的齜牙咧嘴。
閻道年在那人跟前半蹲下身子,先上下掃了一遍確認沒有摔傷後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扶,卻見那人臉色瞬間大變,看閻道年伸過來的手跟看洪水猛獸似的,連起身都來不及,兩手向後撐著地麵連連後退。
閻道年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的順著那人驚恐的表情看了眼自己的手,實在沒看出有什麼不對,卻還是善解人意的把手收了回去,順便從地上站起來。
那年輕人像是剛緩過神似的,眸中飛快掠過一絲尷尬,在麵對閻道年的詢問時搖了搖頭,然後一溜煙的從地上爬起來跑了。
一路上都跟逃亡似的,縮著肩膀躲避每一個人的觸碰。
閻道年望著那人落荒而逃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晌,才收回視線看向葉潽。
“沒事吧?”
葉潽已經從溫洱懷裏退出來了,因為抬頭時溫洱恰好低頭,嘴唇擦著她的額頭過去,以致這會兒連耳朵尖兒都是紅得,不斷用眼尾餘光偷看溫洱,卻見對方在短暫的愣神後很快就恢複了正常,連臉上表情都沒變一個。
葉潽心裏莫名其妙生出一股命運不公的感覺來。
閻道年一連問了兩遍葉潽才回過神來,語氣慌亂的“啊”了一聲,之後才磕磕絆絆的說“沒事兒……”
“我不是沒摔倒嘛……”說到這裏腦海裏不由自主又浮現出溫洱柔軟的唇瓣從自己額頭擦過時那濕/熱的觸感,臉“刷”地一聲紅了個徹底。
閻道年自動屏蔽了她後半句話,笑道:“剛剛那人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的,有點奇怪。”
“奇怪?”葉潽甩了甩腦袋暫時把自己的思緒從方才的旖/旎中抽離出來,聞聲有些好奇的問:“哪裏奇怪了?”
閻道年說:“他好像很害怕跟人進行接觸。”
不過這事兒奇怪歸奇怪,並不值得讓人深想,畢竟這這世上奇怪的人多了去了,說不定那人隻是單純的有潔癖……隻不過潔癖的程度比大多數人都要嚴重一些,所以不願意跟旁人進行接觸罷了。
“也對……”閻道年沉吟了一會兒,也認可了這個說法,兀自點了點頭衝葉潽笑著調侃道:“怎麼每次跟你出來都會碰上點奇怪的事……”
是啊……葉潽也不知道為什麼,當著溫洱的麵又不好順著閻道年的話開什麼過火的玩笑,隻好幹巴巴的笑了兩聲,試圖用笑聲掩飾空氣中愈發濃鬱的尷尬。
她不知道,其實尷尬的從頭到尾都隻有她一個人罷了。
閻道年當溫洱是空氣,溫洱也當閻道年不存在,明明是三個人的出行,除了葉潽之外的剩餘兩人連個眼神都沒有分給對方過,更別提相處了!
隻不過葉潽一直沒發現——她滿心都隻顧著尷尬了,哪兒還顧得上關注這兩個人之間的暗潮湧動!
臨近中午,日頭穩穩當當的掛在天空的正中間,葉潽倒是不嫌累也不怕熱,但這麼一直走下去也不是回事兒,於是她想了想,提議大家就近找個酒樓坐一坐。
她沒料到自己隻是隨便走進了路邊的一家飯館,都能遇上慕習凜跟風獨搖二人。
風獨搖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正在生氣,慕習凜好脾氣的哄她,被風獨搖冷嘲熱諷了好半天,全程卻連眉毛都沒皺過,細長的手指剝著一塊兒甜糕外麵包裹的紙,等到風獨搖說累了停下來喘/息的時候就頭也不抬的把自己麵前已經涼了半晌溫度正好的茶推過去,然後再順勢用兩根手指把甜糕塞進風獨搖嘴裏。
甜糕個頭不算太大,一口剛好一個,風獨搖喝完水原本打算繼續罵人,冷不丁被喂了塊兒糕點,先前好不容易蓄起來的氣勢頓時失了大半兒,兩側臉頰也被這塊兒糕點頂的鼓鼓的,更是沒有氣場,於是在慕習凜的手指要從自己嘴裏退出去的瞬間惡狠狠的閉嘴咬了下去,卻因為對方麵不改色的用自己的指腹在她舌麵上點了兩下的動作而瞬間漲紅了臉,隨即驚慌失措的鬆開牙齒讓慕習凜把手抽了回去。
她脖子都紅了,不知道是被氣得還是羞得,表情凶狠的剜了慕習凜一眼,把嘴裏的甜糕當成是慕習凜的手指,上下牙齒凶殘的合在了一起。
末了還威脅似的看了慕習凜一眼。
慕習凜挑了下眉,不怎麼走心的做出一副求饒的表情,等風獨搖嘴裏的甜糕吃完之後無間斷的往她嘴裏喂了一塊兒牛肉。
看得剛進門的葉潽目瞪口呆。
她上次見到這兩人時,還沒有這麼強烈的感覺,隻覺得風獨搖即使胡鬧也是有分寸的,對慕習凜親近歸親近,卻總是恪守著一段距離,今日再看卻震驚的發現風獨搖大概是被慕習凜慣得狠了,之前的分寸感絲毫不剩,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透露著“恃寵而驕”四個字。
短短三天……這人變化怎麼這麼大?新婚燕爾也不是這麼個燕法吧?
葉潽驚訝又八卦,視線便在那兩人身上停留了許久,久到連一心一意給慕習凜胡鬧找不痛快的風獨搖都發現了,眼睛一眯,轉頭朝她這個方向看過來。
葉潽下意識露了個笑以示善意。
風獨搖卻沒領悟到她的意思,見狀連眉頭也皺了起來,葉潽看見她擰眉想了一會兒,然後俯身在慕習凜耳邊說了句什麼,下一秒,慕習凜便也朝他們這邊看了過來。
慕習凜記憶力顯然比風獨搖好多了,腦筋轉了兩圈便記起來自己在什麼時候見過這個人——風獨搖順著他的話想了想,半晌猛地一拍腦袋,想起來了。
然後像是又抓住了慕習凜的小辮子,馬不停蹄的“哼哼”冷笑兩聲,質問道:“不是說之前不認識,那次是第一次見?隻有一麵之緣的人,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這句話聲音有點大,被葉潽聽見了,忍不住想吐槽說慕習凜又不是患了癡呆,記得一個三天前剛見過的人有什麼問題嗎?
誰想這話剛在她腦子裏過了一遍,那廂風獨搖又開口了:“這一個半月你是不是經常想她了?”